从孤立人到社会的人

第二节 从孤立人到社会的人

具体地讲,正如小说开头《阿拉贝拉的磨难》所暗示的,主人公布里奥妮的成长经历了一个从“幽闭”模式到“敞开”模式的过程(……➝犯错➝出走➝……)。所谓“幽闭”与“敞开”不仅是就布里奥妮的成长环境而言的,更是指她的成长状态。“幽闭”指她童年孤独、封闭的成长状态,而“敞开”指她成年以后持续与外界沟通,与社会联系的成长状态。与这两种状态相对应的则是主人公前后两种不同的伦理意识。主人公伦理意识的觉醒是以广阔的社会生活及与此相关的人生阅历为基础的。这一从“幽闭”到“敞开”模式的转变与伊恩·麦克尤恩小说中人物成长模式的变化轨迹亦是相呼应的。在作家早期的成长主题小说如《水泥花园》中,人物的成长完全隔离了社会因素。“水泥花园”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座孤岛,因而导致了“水泥花园”中道德伦理的失范。到了后期的小说比如《时间中的孩子》《黑犬》,小说中的人物逐渐摆脱“幽闭”模式,走向与社会、与历史相联系的“敞开”模式。与此同时,人物的性格逐渐接近常态,人物的人格走向健全,人物的道德伦理意识逐渐成熟。

同样,《赎罪》中的主人公布里奥妮的成长从“幽闭”到“敞开”模式的转变过程也伴随着她的性格、人格、思想、精神和伦理意识的成熟。有人说,“与麦克尤恩其他小说中的少年主人公一样,《赎罪》中布里奥妮的成长历程也是孤独的”。(14)这一论断是有道理的,但这一评价若针对布里奥妮的早期经历也许更为准确。小说的第一部分介绍了主人公布里奥妮的幼年成长经历,描绘了她幼年的成长环境。在这一部分,我们看到,表面上唯美的英格兰乡村图景和英国士绅阶级们宁静的乡间生活,其背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此时已“不见潮涌,但闻潮音”:庄园的主人塔利斯先生公务缠身,无暇家事;巧克力商巴结政府要员,企图发国难财;家庭成员间的话题不离政治与军事……然而尽管外面的战事已迫在眉睫,庄园里的小主人公布里奥妮却始终沉浸在她自己的文学世界中。甚至于当两个双胞胎表弟都知道报纸上刊登的大事:“地震啦、火车相撞啦、政府和国家的日常啦、希特勒进攻英国时是否应该在枪炮上投入更多的资金啦……”(15)布里奥妮却仍然无动于衷。小说中有关布里奥妮的段落只有关于文学与想象:“当白日已尽,布里奥妮喜欢蜷曲在沙发床上,躲进黄昏美好的余晖之中。这时候,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会盘桓在她的心中。这些幻想本身都可以算是些短剧”;(16)“当她在婴儿室等候表弟表姐的时候,布里奥妮意识到她可以用刚才喷水池边的情形作蓝本,写一个场景”。(17)就连当她赌气地跑到荨麻地里砍荨麻时,脑海里也仍是“剧本”“小说”“艺术”。

布里奥妮这种耽于幻想的性格特点恰恰凸显了其孤独的成长经历,而这种孤独的经历和她封闭的成长环境是分不开的。就物理空间而言,虽然塔利斯庄园拥有大片的土地,拥有溪流、湿地,有豪华的别墅,但讽刺的是,正是这样一个开阔、优美的生活环境为主人公的成长造就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某种意义上,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的社会性,与社会隔绝的个体,其在自我认识与价值确认上必然存在着缺陷。正是如此,与世隔绝的塔利斯庄园限制了布里奥妮的成长。而就人际关系而言,由于布里奥妮是这个家中唯一的未成年人,常年的娇生惯养使她既不习惯与自己的表弟表姐融洽相处,也无法与已成年的哥哥姐姐平等地交流、沟通:“布里奥妮的生活缺乏乐趣,也没有一点可耻的事,她根本没有秘密可藏。没有人知道她床底下有松鼠头盖骨,压根儿也没有人想要知道……”(18)由于缺少童年的玩伴,布里奥妮不得不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写作当中。她渴望通过写作明白自身的秘密,找到真实的自我。然而因缺乏对周身世界的洞察,缺乏人生的阅历,布里奥妮的写作只能凭借想象力——“想象力本身就是秘密的一大源泉”。小说中一段独白生动地表现了这一来自于想象的自我认识的局限和不足:

每个人都和她一样真实地存在着吗?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该是多么的复杂啊!二十亿人有二十亿个声音,更有二十亿个思想,每个人都那么热烈地追求着生活,自以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而其实没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会淹没在不得要领之中。但如果回答是否定的话,那么布里奥妮不就生活在机器当中了吗?虽然这些“机器”的外部都是那么的聪明悦目,但内部却缺少了她那种独立感受。那世界岂不是太险恶,太孤独,太渺茫了吗?尽管这多少打乱了她的条理观念,但布里奥妮还是认为,大概每个人都和她一样都有自己的思维吧。但她仅仅是知道而已,并没有太生动的体会。(19)

从这段独白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对于个体和他者的认知完全出自于一种想象,这一想象又何其苍白。而她对他者的情感和思想的构想莫如说是出于一种好奇: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世界该是多么复杂啊!而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世界岂不太孤独和渺茫!因此,布里奥妮的想象恰恰反映了她对于世界和社会的无知和迷惘。“二十亿个声音,二十亿个思想”在她看来还仅仅只是毫无意义的数字。而布里奥妮基于此所建构起来的自我认知,又何其的空洞。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庄园内,布里奥妮的生活中没有来自鲜活生命的直接震撼,没有来自他者的思想的强烈冲击,亦没有对普遍人性的深刻触动。简而言之,在她“孤独的”成长过程中,布里奥妮既缺少融入社会并借以认识社会的条件,又缺乏与成长领路人的沟通与交流。世界与她之间隔着一道难以打破的边界。在这样的情况下,布里奥妮只能通过“将已有的文学阅读经验套在现实世界中,借以实现社会认知与自我定位。”(20)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布里奥妮这一缺乏现实依据的认知和定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进而毁了一个年轻人本应有的大好前程和一段本可以美满的爱情。

有学者对此评论:“个体是通过叙述与其自身所关联的他者的故事以及通过比较自我与他者身份差异来建构或者重构自我。”(21)质言之,任何关于自我认知都必须建立在与他者的对比这一基础之上。一个人从出生起,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人永远是他者,正是借着对他者的想象,一个人才得以认识自我。童年时期的布里奥妮其自我认知建立在她的文学想象上,而在更为广阔的情境中,布里奥妮认知的他者则是活生生的个体,与她一样有灵魂、有思想、有信念、有爱。例如在小说第三部分布里奥妮与一位脑部受伤的法国士兵吕克在其临终前的对话。当布里奥妮与同伴菲欧娜一起从值班房回去休息时,两人都默不作声,“她们不可能开始描述他们在病房中的时光,或者谈论这一段时光如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22)在这一段叙述中,读者分明能从这位法国士兵吕克身上看到罗比的影子。吕克临死前对自己心仪的姑娘的挂念,正如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九死一生的罗比对塞西莉娅无时不刻的思念。那么,我们有理由推测,“作者布里奥妮”正是凭借这一经验以罗比的视角重构了他在战争中所经历的磨难。布里奥妮在这种人与人面对面的接触中更为直观、也更为真实地感受到了他人的灵魂与信念。

小说的第三部分既讲述了布里奥妮“赎罪”的过程,同时也讲述了布里奥妮步入社会,走向“敞开”世界的人生经历。小说中有关这一历程的叙述,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是一段关于“如何认识自我、重建自我身份的叙述”。(23)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段有关如何借助他者来完成自我认知与道德反思的叙述。在个体成长的层面,“自我认知”与“道德反思”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赎罪”的意义。而“赎罪”本身的意义则在对历史的重构中逐渐变得模糊,以至于消解,甚至于“赎罪”本身变成一种“不可能”。正如小说主人公布里奥妮在结尾所说: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实体或更高形式是她能吁求的,是可以与之和解的,或者是会宽恕她的。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划定了界线,规定了条件。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这永远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正是要害之所在。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24)

当布里奥妮第一次走向社会时,她也许确实是抱着“赎罪”的目的,但她对自己所造成的伤害只有模糊的概念,对人类所承受的深重灾难也只有简单、直观的想象。正是这一“赎罪”过程使她得以真正地融入成人世界,真正以成人身份理解当年她犯错时所不理解的成人复杂而微妙的心灵世界。她第一次真切感知人性的复杂,第一次真实地感受普通人的痛苦与磨难。因而,“赎罪”的目的并不是通过某种方式减轻甚或抵消一个人的罪,而是通过“赎罪”这一过程更为深入地理解一个人的“罪”,并借之以建立更为深刻的自我认知和伦理意识。

小说中布里奥妮的从“幽闭”走向“敞开”的成长历程,与芮渝萍在《美国成长小说研究》中总结的从“出走”到“认识人生和自我”的过程有某种相通之处。“认识人生与自我”是人物通向成长的必经之路。布里奥妮的成长历程不仅仅是一条赎罪之路,也是一条认知自我之路。“幽闭”的成长环境局限了人物的认知,而“敞开”的成长环境为人物认识自我提供了契机,使她融入社会,并能够站在伦理的高度思考全人类的生存困境。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人物的心灵才得以健全,思想得以完善,精神得以升华。借由这样一段成长历程,布里奥妮终于由一个孤立的人成为一个社会的人和一个伦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