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的历史继承

第三节 理念的历史继承

小说《黑犬》的主体部分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呈现的,这决定了小说的内容必然带有传记的色彩。与一般的回忆录不同的是,这本“回忆录”是从他者的视角来写的,即“回忆录”的叙述者是杰瑞米,但记录的却是崔曼夫妇的生平经历。叙述者撰写这本“回忆录”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尝试理解琼与伯纳德之间的不幸婚姻,但“回忆录”在客观上却成为杰瑞米对个人信仰的探索方式。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丹·斯洛宾教授谈道:“个体无法不带视角来描述经历,语言的传达往往需要利用特殊的视角。世界呈现‘事件’的方式并不是直接通过编排语言,而是在讲述和书写的过程中,将个体经验渗透进语言而构成了事件。”(28)从这一角度来看,这本“回忆录”也是叙述者杰瑞米个人的成长记录,杰瑞米正是通过“书写”的这一方式参与到历史的事件中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伯纳德与琼滋养了叙述者杰瑞米的成长,或者说,杰瑞米是伯纳德与琼精神上的继承者。

在小说中,伯纳德与琼二人在年轻时曾是忠诚的共产主义追随者,受“黑犬”事件的影响,两人的思想和信仰都受到了深刻的变化,此后二人相继抛弃曾经的信仰,先后退党,踏上了不同的道路。“黑犬”事件之后,琼彻底从一个共产主义者转变为一个“神秘主义者、瑜伽信徒、隐士和直觉主义者”,而伯纳德则成为一个“理性主义者、政治活动家和怀疑主义者”;一人宣称感受到了“神的召唤”,另一人则坦言得到了“对真理醍醐灌顶般的领悟”。两种水火不容的理念使得二人终于有一天分道扬镳,并度过了既相爱又相恨的余生。虽然两种信仰相互分离、不可调和,但两者所具备的理想主义性质却是一致的。只是在对世界本质的具体认识上,琼认为伯纳德过于狭隘,而伯纳德则认为琼脱离实际。

杰瑞米的成长无疑同崔曼夫妇的思想、信仰的发展有关。虽然小说的“前言”部分简要介绍了杰瑞米童年的经历,但有关杰瑞米真正的成长与蜕变却在“回忆录”的正文部分。杰瑞米在“前言”中说:“我发现,从八岁到三十七岁,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困扰我的情感空缺,那种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失落感,导致了我在知性上的一个严重缺陷:我没有信仰,我什么也不相信。”(29)此处,他所说的信仰不仅仅是对生活中某样具体事物或目标的信仰,而是一种更为根本的个体自我意识和主体存在之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上所建立的基本信仰和价值观。“身为孤儿的杰瑞米对他人父母的特殊情结,本是源于一种自我存在的困境——他需要通过他人的父母,来弥补自身对于‘历史’、‘记忆’的缺失,在对过去的回望中实现对自我的完整认知”。(30)换句话说,叙述者杰瑞米正是借助对历史和文明的反思来构建自我的认知。

小说中对信仰的思考贯穿了全篇。在“前言”部分,杰瑞米坦言:“我不能确定,我们这处于千年之交的文明,是因为过于崇尚信仰还是过于缺乏信仰而招致诅咒,也不知道到底是像伯纳德和琼这样的人,还是像我这样的人才造成了祸端。”(31)然而在对伯纳德和琼的经历的重构的过程中,同时也是在对历史深入的探索中,杰瑞米逐渐建立起了自身的信仰。不仅如此,由于杰瑞米在重构的过程中介入了自身的回忆和思考,这一段历史自然地带上了“成长”的色彩。在小说中,杰瑞米这个人物原本在小说中所起的作用,除了最初作为崔曼夫妇成长的见证人记录他们的人生经历以外,就是时不时地充当他们婚姻矛盾的调停人,充当二人的传声筒。因此,相对于崔曼夫妇来说,杰瑞米似乎只是一位局外人。而追寻崔曼夫妇的过往,是为了“感受理解他们那一代人的乐观情绪……是希望捕捉他们在那持续一生的争吵开始前真心相爱的情景。”(32)然而,当他更为深入地了解崔曼夫妇成长的时代背景与历史情境时,杰瑞米自己也在这一探索的过程中逐渐地成为这一事件的参与者,成为这本回忆录的一个中心人物。正如评论家所指出的,“‘回忆录’原本为了重构琼与伯纳德不幸婚姻,却在客观上造成了杰瑞米精神上的分裂,成为他对自身终极信仰结构的探索的方式”。(33)某种意义上,杰瑞米前后的角色转变其实就是其自身人格的突破。(34)因此,杰瑞米就在探索历史的过程中实现了自身精神的成长。

表面上,“回忆录”只是记录了琼和伯纳德的见闻、经历、想法,与杰瑞米本人并无太大关系,然而当杰瑞米在这本“回忆录”里以自身的视角去重构历史时,这种重构便必然带有杰瑞米本人的思考。因此这本“回忆录”中所记录的思想和情感不仅仅是属于琼和伯纳德的,也是属于杰瑞米的。而小说中所展示两种看似对立的信仰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统一:他们是同一个体的理性与感性的两极,两者相互依存、不可割裂。当信仰偏向极端理性,就出现了“实现理念而不惜一切”的冷酷,当它偏向极端感性,就可能使人陷入神秘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泥淖。

在杰瑞米的记录与重构的过程中,“无信仰”的他成了这两种极端思想交锋的战场,而这两种思想进而成了杰瑞米的两种意识。于是,原本两个不同的个体之间的争论与冲突,就变成了同一个体的两种意识的争论。“琼和伯纳德的记忆不再单独于杰瑞米而存在,而是与其融为一体。”(35)“在《黑犬》中,如何对待个体选择和动机显得格外重要,以至于这一因素改变并丰富了小说表层的意义(伯纳德与琼的意识形态冲突)。”(36)小说的第三部分,杰瑞米住进那座位于法国村庄的小羊舍里,他仿佛感受到了位于房中的一张由意识结成的如蜘蛛网般轻薄的网络,他听到了伯纳德与琼的灵魂在争吵不休,直到翌日清晨。此时,琼与伯纳德的理念与信条已经内化为杰瑞米自身的意识,它们分别代表了个体意识的感性和理性两个极端。杰瑞米既没有完全否定,亦没有完全肯定其中任一种思想,而是将它们作为个体思考问题两种不同的基本方式接受下来。事实上,感性与理性谁也离不开谁,理性可以防止感性失范,而感性则使理性更具人性关怀。

历史是个体构建自我身份的基础,是自我认知的前提。一个“历史”与“记忆”缺失的个体,其自我的认知也是不完整的。而历史记忆的传承不仅是从集体层面上的承接,更是个体层面的价值理念的传递。杰瑞米因为精神父辈的缺失,所以竭力寻找机会接近父辈,填补内心的空缺。伯纳德和代表着两种截然相对的思想和信仰,但两种信仰其诉求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即寻求人类共同的“善”。通过继承琼和伯纳德的信仰和理念,杰瑞米完成了自我价值的确认,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蜕变与革新。


(1) Claudia Schemberg, AchievingAt-one-ment’ : Storytelling and the Concept of the Self in Ian McEwan's The Child in Time, Black Dogs, Enduring Love, and Atonement, Frankfurt: Peter Lang, 2004, p.8.

(2) 参见David Malcolm, Understanding Ian McEwan,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2, p.147.

(3)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郭国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4) 金燕、贾利军:《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的心灵成长困境》,《作家》2015年第12期,第41-42页。

(5)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5页。

(6)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6页。

(7)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页。

(8) Michel Delville, ‘Mrsilio Ficino and Political Syncretism in Ian McEwan's Black Dogs, sited in Peter Childs, The Fiction of Ian McEwan,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92.

(9)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34页。

(10)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32页。

(11)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4页。

(12)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页。

(13)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52页。

(14)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63页。

(15) Dominic Head, Ian McEwa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03.

(16)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20-121页。

(17) Bernie C.Byrnes, The work of Ian McEwan: A Psychodynamic Approach, Nottingham: Pauper's Press, 2009, p.243.

(18)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235页。

(19)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68页。

(20)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4页。

(21)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7页。

(22)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8页。

(23)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82-183页。

(24)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224页。

(25)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214页。

(26)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39页。

(27)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8页。

(28) Claudia Schemberg, AchievingAt-one-ment’: Storytelling and the Concept of the Self in Ian McEwan's The Child in Time, Black Dogs, Enduring Love, and Atonement, Frankfurt: Peter Lang, 2004, p.40.

(29)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7页。

(30) 王悦:《镣铐中的舞蹈: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与不可靠叙述》,第107页。

(31)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20页。

(32) 伊恩·麦克尤恩:《黑犬》,第151页。

(33) Claudia Schemberg, AchievingAt-one-ment’: Storytelling and the Concept of the Self in Ian McEwan's The Child in Time, Black Dogs, Enduring Love, and Atonement, Frankfurt: Peter Lang, 2004, p.62.

(34) 参见Wendy Lesser, New Republic, sited in Peter Childs, The Fiction of Ian McEwan,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95.

(35) 王悦:《镣铐中的舞蹈: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与不可靠叙述》,第104页。

(36) Dominic Head, Ian McEwa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8, p.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