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伦与主体身份的置换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乱伦一直是各民族共同的禁忌。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有很充分的论述。西方世界自古代起对“乱伦”就有很深入的思考,最著名的莫过于“俄狄浦斯”的故事。索福克勒斯借用“杀父娶母”这一人伦悲剧表达了对命运的哲学反思。这一例子从侧面反映了古代人民对乱伦的恐惧。在现代社会道德体系中,乱伦同样被视为伦理禁忌,禁止近亲通婚几乎成为所有现代法律的共识。近代以来,更有生物学家借遗传学的佐证,指出乱伦对于生物繁衍的不利。因此,不论从社会学角度、伦理学角度还是从现代生物学角度,乱伦对于种族和个体来说都是巨大的灾难。然而在小说《水泥花园》中,作家对乱伦的描述却丝毫不见负面的色彩。也正是这一原因使“乱伦”成为《水泥花园》里最具争议的情节。在笔者看来,小说中的乱伦情节并不能单纯从伦理意义上理解,而应解释为对角色转变的隐喻。
小说的结尾,为了抵制德里克这个外来者闯入这个家庭,朱莉与杰克发生了乱伦关系。也就是说,朱莉与杰克之间的乱伦发生在小说的结尾。这里的“乱伦”仅仅指他们二人实际的交合。事实上,小说的开头就对“乱伦”有所指涉,并且,小说中两人关系的发展对乱伦的指涉程度时间上存在一个由弱到强的过程。这种关系并不仅仅与德里克的闯入相关,而是与整个家庭的败落相关,而这一结果又直接由这个家中双亲的去世引起。也就是说,父母的离世,使这个家庭内部的结构发生改变,为了适应新的家庭生态,最大的两个孩子朱莉与杰克的角色与身份也随之转变。朱莉与杰克二人在其父母离世以后,在形式上取代了父母的角色,朱莉成为形式上的“母亲”,杰克成为形式上的“父亲”。“乱伦关系”由是取代“婚姻关系”而成为维持家庭存在的核心。
为说明这一关系的转变,我们试以时间顺序梳理小说中出现的四处较为明显的乱伦指涉。
第一处,“科学家检查外星样本”游戏。小说开头,当父母为水泥而争吵、动怒时,大姐朱莉、小妹苏和叙述者杰克三人趁机溜到了朱莉的卧室。在房间里,姐弟俩迅速地将妹妹脱了个精光,玩起了“科学家检查外星样本”(或“医生与护士”)的游戏。姐弟二人通过游戏的方式,窥探、抚摸、玩弄女性(小妹苏)的私处,体验冲破禁忌的快感。当游戏结束,杰克将自己锁进浴室自慰,“将自己带入那种快速干枯的兴奋点”(6)。
值得留意的是,杰克的欲望对象并不是脱光了衣服“接受检查”的小妹苏,而是游戏中扮演医生的大姐朱莉。当姐弟俩脱去妹妹的衣服检查她的身体之时,杰克的注意对象也是朱莉,而并非是裸露私处的妹妹。叙述者对苏这样描述:“苏瘦骨伶仃的。皮肤紧贴着胸腔,而她两个坚硬的屁股蛋怪异地跟她的肩胛骨异常相似。”(7)这与他对朱莉的描述截然不同:“朱莉眼睛下面的颧骨高高突起,所以她看起来像是某种稀有的野生动物。在灯光之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嘴唇柔和的线条被两颗门齿破坏了,所以她笑的时候特意撅一下嘴巴。我很想检查她的身体,可游戏规则不允许这样做。”(8)同时,对苏的这段描述(瘦骨伶仃,皮肤紧贴胸腔)也使我们想到短篇小说《家庭制造》中叙述者对其10岁小妹妹的描述:“我10岁的妹妹丑如蝙蝠”。(9)或者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丑如蝙蝠”的形象立即可以使人联想到“瘦骨伶仃,皮肤紧贴”的模样。
而杰克与朱莉两人在检查完苏的身体之后的对话也颇具玩味:
“没什么大问题。”她最后道,然后用手指和拇指将那道缝隙合上。“不过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进一步的发展,对吧?”苏求我们继续下去。朱莉和我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
“轮到朱莉了。”我说。
“不行,”她一如既往地道,“轮到你了。”苏仍平躺着,恳求我们。我穿过房间,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
“绝无可能,”我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道,“到此结束。”(10)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叙述者杰克对朱莉反应是:“想要检查她的身体”,而对苏的反应则是:“捡起苏的裙子扔到她身上”,语气中明显透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二者判然有别。并且在这段对话中,杰克的“透过一个想象中的烟斗”显然是对父亲角色的想象,在一个场景中,“他(父亲)把那玩意儿从最里面取出来,拿着烟锅用黑黑的烟嘴指着母亲”。(11)叙述者杰克角色的转变在此处亦可以发现端倪。
第二处,“挠痒痒游戏”。小说原文这样写道:
那两只巨大的手离她还有几英寸的时候,她已经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尖声大叫道:“不……不……不。”
“没错,”我说,“你的死期到了。”我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床上。她躺倒后把膝盖抬得老高,她两手举起护着她的咽喉。她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我罩在她头上的那两只大手,它们随时都会猛扑下去。
……
她无力地想抓住我的手腕,可我手一翻溜到她的手下面,于是那手套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胸腔,正好进入她的腋窝。当朱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也哈哈大笑,为我的权力大为高兴。眼下在她的剧烈扭动中似乎有些恐惧。她没办法呼吸。她努力想说“求你住手”,可在亢奋中我怎么也停不住手。(12)
文中这一段描写中,杰克戴着父亲生前留下的园艺手套,将姐姐牢牢控制在椅子上,将其拖到床上。躺倒后的朱莉“将膝盖抬得老高”,而杰克则用手套“紧紧箍住了她的胸腔”。两人的动作形似对男女床笫之事的模仿。最后,这一“游戏”以杰克突如其来的小便失禁和朱莉因受屈辱的发怒结束。而小便失禁象征男性射精,两者都是通过男性生殖器排出液体,并伴随一种身体上的快感和欲望的释放,“失禁”类似性高潮,具备“难以控制”的特征。针对这一段描写,学者克里斯汀娜·拜恩斯评论:“两人(杰克与朱莉)都无可否认这一场游戏无意之间打破了禁忌”。(13)安吉拉·罗杰则直接认为“这一次挠痒痒攻击暗含强奸的性元素”。(14)但不管作何评价,这一段描述所暗含的乱伦指涉是无可否认的。此时,叙述者手上的想象中的父亲的烟斗,已经换成了父亲的园艺手套,两处情节的描写,叙述者均“借用”了父亲的一部分特征。
第三处,花园平台“涂抹助晒油”事件。在花园平台上,当杰克帮姐姐的后背抹助晒油时,他“在她打开的两腿间跪下,从管子里往手掌心喷出一种白色的乳状液体”,心想:“我要是往旁边偏一点儿就能看到她的乳房在她身体的阴影下若隐若现。”(15)这段文字表面上只是在描述涂助晒油,但诸如“打开的两腿”,“喷出乳状液体”的描写明显带有对性交的指涉。
第四处,结尾,也即实际的交合。杰克与姐姐朱莉在房间内坐在床沿,一边轻轻地聊着,一边缓缓靠近。德里克的闯入,加速了两人的结合。结束以后,杰克、朱莉、苏三人紧挨着坐下,温馨地回忆往事,平静地相拥在一起。而婴儿床内的小弟汤姆被外人闯入房屋的闹声惊醒,朱莉像位母亲一般哄着汤姆入睡。兄弟姐妹四人似乎组成了一个正常意义上的四口之家。
对上文所提到的几处乱伦情节作时间上的排序,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事件序列:“科学家检查外星样本”游戏——“挠痒痒”游戏——“涂抹助晒油”事件——结尾,即“性幻想——预谋性交——模拟性交——实际性交”。这一序列中的各事件对乱伦的指涉程度存在一个从弱到强的发展过程,并且,这一过程与人物角色的转变以及姐弟二人性意识的发展和身份的转变是同步的。例如,小说的开头介绍朱莉:
她在学校里有几个男朋友,可她从不当真让他们近身。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则,我们任谁都不把朋友带回家。跟她走得最近的朋友都是女生,那些最叛逆、最有名的女生。我有时在学校看到她在走廊的尽头被一帮人大呼小叫地簇拥着。不过朱莉自己几乎从不大呼小叫,她用一种具有破坏性与胁迫性的安静来统治她的小群体,提高她自己的声望。(16)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此时朱莉的形象还处于中学少女阶段,“朱莉的性意识与杰克的自慰一样,都处于不成熟的阶段。不论是作为爱人还是母亲,她都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17)因此当杰克在“医生与护士”游戏中提出要检查朱莉的身体时,被朱莉断然否决。但随着故事的发展,朱莉对待性的态度也逐渐从拒绝转变为迎合甚至(小说结尾处的)主动。朱莉前后对于性的态度判然有别。
在“同一时期”,“我发的痘痘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18)而在一次漫街的游荡之后,“我的空虚感又回来了,我每天的手淫也失去了意义。”(19)“我从没注意到亨特船长多么注意保持飞船的干净和整洁。”(20)“我们把厨房清理一下吧。”(21)“我”突然道。我们可以看到,叙述者杰克从开头一个连自己的卫生都不顾的迷惘少年,逐渐向“父亲”角色转变,此处杰克终于意识到维持家庭秩序的责任。
朱莉的转变更为明显。其最直接的体现就在于她对待小弟弟汤姆的态度。母亲重病期间,朱莉表面上似乎一改原本叛逆少女的形象,负责起照料这个家庭的重任,但她对待哭闹的小弟弟汤姆的态度仍显冷漠:“朱莉要他把自己盘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吃掉,他还不被允许爬到桌子底下或是发出滑稽的声音”(22)。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以后,角色的转变进一步加深。当杰克从德里克处回到家中时看到,“汤姆正坐在她膝上,大拇指含在嘴里,脖子上围着围巾系成围嘴样子。他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间对面,头靠在朱莉的乳房上。”(23)朱莉已经完全化身为“母亲”的形象了。
根据前文所选取的这四段乱伦情节,主角的性成熟与角色的转变具有同步性。更准确地说,朱莉的性意识正是伴随着她从少女向“母亲”这一角色的转变过程而逐渐觉醒的。因此,与其说“乱伦”是道德的沦丧、伦理的失范,莫如说是对杰克与朱莉二人角色转变的隐喻。朱莉作为“性的”个体这一身份正是依靠“乱伦”来确立的。
杰克对朱莉的情感更像一种“俄狄浦斯情结”的流露。杰克身上的恋母与嫉父这两种性格倾向都极为明显,例如杰克8岁时有一天故意装病逃学趁所有人不在而独占母亲。这种“独占”的欲望反映了其潜意识中对家庭其他成员的敌对态度。再如小说的开场直接是俄狄浦斯式:“我父亲不是我杀的,可我有时觉得是我促他走上了不归路。”(24)他甚至说:“而且他的死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了我自己肉体成熟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它跟此后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好像算不了什么了。”(25)父亲固然不是杰克所杀,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肉体成熟”却实际上为杰克替代父亲创造了条件。换言之,“肉体成熟”与“父亲去世”暗含着“父与子的更替”的喻义。“俄狄浦斯情结”主要指母与子间的关系,朱莉与杰克二人是姐弟关系,表面上与“俄狄浦斯情结”似乎也并不对应。但这一细节实际上恰恰印证了姐弟二人的身份转变。如前所述,小说中的朱莉的身份随着故事的发展正逐渐从姐姐向母亲转变,换句话说,姐姐朱莉替代了母亲。母亲的生命力愈弱,杰克对朱莉的欲求愈强烈。起初,杰克对朱莉的情感源自一场没有来由的游戏,驱使这场游戏发生的仅是青少年对发育中的身体的好奇。杰克真正对朱莉产生强烈欲求是在母亲重病之后,如那场具有明显性指涉的“挠痒痒”游戏正是发生在母亲去往医院之时。“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经常地早早上床睡觉”。(26)“母亲的缺场”与“朱莉取代母亲”几乎同步发生,这与“杰克取代父亲”的逻辑也是一致的。小说中杰克对朱莉的爱欲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杰克恋母对象的转移。正如安吉拉·罗杰评论的:“弟弟与姐姐的结合是男孩与母亲之间的原始爱恋的替代”(27)。
在“俄狄浦斯情结”中,恋母嫉父的男孩意欲取代父亲,然而现实父亲的存在阻碍了这一意图的发生,因此父与子时刻处于一种张力之中。但在杰克与朱莉的关系中,“父亲”角色原本就是缺失的,因此在此意义上杰克并非为取代“父亲”,而是填补了“父亲”这一角色空缺。换句话说,就是杰克在这个家庭中借以确认自己“父亲”身份的方式即确定与姐姐朱莉之间性爱关系。因此,借“乱伦关系”的发生,杰克与朱莉双方都互相确认了自身在家庭中的角色转变。杰克成为一位“父亲”,而朱莉则成为一位“母亲”。所以与其说“乱伦”是杰克与朱莉二人青春期性冲动的糟糕结果,莫如说是他们角色转变的必经之路。
虽然小说《水泥花园》所描述的乱伦事件惊世骇俗,但其所描述的情节与场景却丝毫不引人厌恶。小说结尾部分三个孩子最终拥抱在一起的场景更是不无令人动容,兄弟姐妹在小屋内如同一个微型家庭。如果单纯以普通的社会公允的伦理或道德来评判这部小说,“乱伦”最终指向“和谐”这显然是解释不通的。在小说中,“乱伦关系”取代“婚姻关系”是这一家庭得以维系的关键。乱伦、角色转变赋予这个家庭以一种全新的形式,由是,乱伦情节在整个故事结构中便呈现出了多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