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成长
伊恩·麦克尤恩早期成长主题小说,如《制造家庭》《与橱中人的对话》《水泥花园》,主人公多为未成年人。这些小说通过对“幽闭”环境中成长对象的描绘、刻画,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物的潜意识欲望和内心需求。《时间中的孩子》的特殊之处在于,小说虽然涉及成长主题,但其成长的主体却又不单单是孩子;小说的标题是“时间中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却又并不作为一个独立的角色出现;一般我们所说的成长是一个线性、一维的过程,然而在小说中,成长却是一个环形的往复过程;一般的成长指孩子跨越界限,步入成年,然而在该小说中,这一过程却颠倒了,成年人需要从孩子那里获得滋养。小说的主人公困惑于诸如“我是谁?”“我到哪里去?”之类本体论意义的问题,试图在世界中寻找自身的身份归属和自我定位。(3)在这一意义上,《时间中的孩子》还是一部关于自我身份认识的小说。这也正是史蒂芬“成长”的核心。小说借用特殊的“时间”隐喻,将成长的对象扩大到生活于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个体,具有更为广泛的意义。
《时间中的孩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儿童畅销书作家史蒂芬在带着3岁的女儿逛商场购物时,不幸丢了女儿。女儿的走失给史蒂芬的家庭、婚姻和个人生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史蒂芬和妻子朱莉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应对方式:史蒂芬坚持于他徒劳的寻找,而朱莉则选择隐居以独自面对失独的痛苦。经历了一系列的煎熬和磨砺,最终两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并共同迎接新生命的诞生。(4)表面上这只是一个有关丢失孩子与寻找孩子的故事,但在这一丢失和寻找的过程中,小说还涉及了政治、社会、婚姻、友情等多个话题。于是在这样一个多维度的作品中,“丢失的孩子”的含义延伸至“个体所丢失的童年”之隐喻。虽然小说中这个“丢失的孩子”并不实际出现在故事情节中,但作家麦克尤恩使用了“时间”这一独特的载体,通过对人物“时间”感受的特殊表达而将这个“丢失的孩子”编织进每一个情境中,于是这个孩子幻影般的成长同时也成为“时间的核心”。而主人公史蒂芬对丢失的孩子的寻找也变成了对“时间”的追寻。例如小说开篇第一章就写道:
生物时钟冷漠地朝前走,一刻也不停。它让他的女儿不断长大,不断扩展和丰富简单的词汇量,使她更健壮,行动更加稳当。这个时钟像心脏一般强健,忠实于一个永不终止的限定。她将要画画,开始阅读,还会掉乳牙。不用说,她当然还会是他所熟悉的样子。这些不断增多的变化仿佛可以磨蚀那个限定——那个脆弱的、半透明的幕障,它那时间与机遇交织而成的纤细组织将他女儿与他隔开了。
……
无论是在商店里,操场边,还是在朋友家里,他总是在其他小孩中寻找凯特,总能注意到他们身上缓慢地变化和渐增的能力,总能感受到那些白白流逝的岁月——那些本该属于她的时间——的潜在力量。凯特的成长成为时间的核心……没有关于她继续存在的幻想,他就迷失了,时间也将停止。他是一个隐形孩子的父亲。(5)
“生物时钟……一刻不停”“时钟……忠实于永不终止的限定”“时间与机遇交织”“流逝的岁月……的潜在力量”“成长成为时间的核心”“时间将停止”,这些一个又一个有关“时间”的短语生动地描绘了主人公迷失于“时间”的空虚的生活状态。某种意义上,主人公的成长正是表现在对“时间”概念的领悟,也即是对“时间”意义的追寻。“凯特的成长”成为时间的核心,“时间”则成为史蒂芬成长的核心。而“那时间与机遇交织而成的纤细组织将他女儿与他隔开”在这里可以说是一个更为坚实的隐喻,“时间与机遇交织的纤细组织”不仅隔开了他与女儿,也隔开了他与童真的距离。史蒂芬被剥除了对时间的感受,实际上也意味着被剥除了对童真的领悟,于是,他只能生活在那一“迷失了时间”的巨大惯性之中。那么,史蒂芬的成长也体现在对这一“纤细组织”的突破,“跨过童年与成年的深渊”。自然,“成长”这个词本身就与“时间”有关,离开了时间维度,人物的“成长”是不存在的。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在《时间中的孩子》这一小说中,“时间”都是决定“成长”的最重要的因素。现实时间的线性、一维、单向的特征决定了成长的轨迹和路径是线性的、一维的、不可逆的。但在小说中,时间并不是单向的、一维的、直线的,甚至它还是环形的,于是“成长”便并不是沿着一条线性的单向的轨迹前行。如此一来,理解“时间”也就成了理解“成长”的关键所在。诚然,史蒂芬的成长与“时间”这一意象紧密相关,然而这里的“成长”并指不是某一个特定角色的成长,而是指根植于每个人物的内心的“成长”,是普遍意义的心理层面的成长。在整部作品中,“时间”是核心词汇,同“成长”一样,这里的“时间”也没有具体的所指,它与我们平常所说的物理时间也有一定的距离。但“时间”这一意象却统摄着小说中的所有个体的命运与人生。
特别地,在小说第三章,有一段主人公穿越时空的情节。这一经历使主人公对自我的认知发生很大的改变,也为整个故事增添了不少魔幻色彩。主人公史蒂芬在前去看望妻子的途中偶然路过了一个叫“洪钟酒吧”的场所,却意外穿越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在这个场所史蒂芬遭遇了酷似自己出生之前的父母模样的一对年轻夫妇。受好奇心的驱使,他决定在洪钟酒吧的窗口一探究竟。史蒂芬透过窗子窥视到这对年轻夫妇似乎正隔着桌子谈论堕胎事宜。然而正在这对夫妇俩交谈的过程中,这位妻子突然将自己的目光投向站在窗口的史蒂芬,史蒂芬于是仓皇逃离。后来,史蒂芬通过母亲证实了40年前的这一事件的发生。母亲回忆,当时她透过窗口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孩子,正是窗外的这一模糊的形象使她坚定了生下史蒂芬的决定。也就是说,史蒂芬在洪钟酒吧亲历了自己的“出生”。于是,在这一场景中史蒂芬自己成了“时间中的孩子”:
“这个地方对他的召唤,它的无所不知,它表现出来的渴望,以及它毫无根据的重要性,这一切都十分肯定地说明了,虽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一显眼的——他想到的就是这个词——特殊场景存在于他自身经验之外”,(6)“他身处另一段时间当中,但并没有茫然失措。他就像一个做梦的人知道自己的梦一样,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梦,虽然害怕,还是好奇地要去看一看。”(7)
而小说写到当史蒂芬目睹了酒吧里的情景之后,以下这一段描写更具有象征意味:
也许他是哭着从窗口走开的,也许他像夜里刚醒来的婴儿一样号啕大哭,可对旁观者来说,他看起来安静而顺从。他穿过又黑又湿的空气,身体轻飘飘的,仿佛空无一物。他看不见自己走回原路。他往后摔了下去,无助地掉入虚空,一声不响地卷入看不见的波浪中,升到树顶,看着身下的地平线,虽然这时他正被抛进矮树丛、沼泽地和巨大的水闸组成的错综复杂的通道。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连睫毛也看不见了,带着绝望的、抗议的天真表情;他的膝盖屈起,碰到了下巴;他的手指变成了鳞状蹼和鳃,打着节拍,在树根间涌动着吞没了树冠的咸咸的海洋里急迫而无助地划动。对所有那些他认为是自己发出来的呼喊声,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无处可去,没有一个时刻可以包容他,没有人期待他,没有说得出来的目的地或时间;虽然他猛烈地朝前运动,可还是没有离开原地,只是绕着一个固定点飞转。这种想法带来悲哀,却不是他个人的悲哀,而是好几个世纪以来、上千年的悲哀。它从他以及无数人的身上席卷而过,就像风扫过草地。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他的划行、移动不是,呼喊的声音不是,甚至连悲哀也不是,没有什么东西是虚无自己的。(8)
这段文字的前半部分所描绘的其实是一个人出生的逆过程。先是“刚醒来的婴儿”,接着是“往后摔”“掉入虚空”“升到树顶”,然后是“抛进……错综复杂的通道”,再是“膝盖屈起”“手指变成了鳞状蹼和鳃”最后是“在树根间”“咸咸的海洋里”“无助地划动”——先是升到树顶,最后又落回树根。稍微了解一下人体发育经过就可以知道,人的胚胎发育须先由卵子受精,形成受精卵,再发育成胚胎;胚胎在早期酷似鱼状,长着蹼和鳃;接着身体发育出四肢,膝盖蜷曲;再接着面容逐渐清晰,发育出睫毛和眼睛;胚胎发育完全以后,分娩的过程则是先头部后身体。这个过程与这段文字中所描绘的逆过程是一一对应的。因此,这一段文字实际上象征着一个孩子的出生。换句话说,史蒂芬“回到”过去,“看见”了自己的出生,无意中寻找到了存在于其内心的“孩子”。而他所描绘的“悲哀”不但指其对生命历程之不可改变的无力感,同时还代表着个体自我身份意识的迷失。因此,“回到过去”带有一种对自我身份的确认的意味。而“几个世纪”“上千年”以来,人在不断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地迷失了自己,以至于陷入一种虚无之中,所以,这种“悲哀”又同时是所有成年人所共有的。
“回到过去”作为一种超自然的现象,现实生活中并不会发生,这显然是作家的一种隐喻。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史蒂文的好友达克之妻、大学物理学讲师特尔玛说:
一百或五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将会产生一个或一套理论,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相形之下将成为特定的、有局限性的理论……新的理论将设计更高一级的现实,更高等的基础,是一切构成我们所理解的现实的基础,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其中物质、空间、时间甚至连意识本身,都将彼此错综复杂地联系着。(9)
特尔玛把这一预测与著名物理学家与科学思想家、新物理学的代表人物戴维·玻姆的著作联系起来。她解释道:“等到科学真正意识到整个宇宙的不可分割性,并找到一门数学语言来阐释它,从而开始丢弃错误的客观性观念时,当它可以把主观性经验考虑在内时,这个聪明的孩子就一步步迈向了成熟。”(10)但迈向成熟的显然不仅仅只有“科学”,还有“人”自身。那么,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前文里主人公史蒂芬在洪钟酒吧附近所产生的那种虚无感正是来自个体的客观性观念与主观性经验的分离。我们还可以再做进一步的解释,对于个体来说,成长不仅仅是一种客观性观念,而是一种主观性经验。我们的生命体验,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种“主客不分离”的体验。小说中,如何丢弃错误的客观性观念,以及怎样吸收主观性经验,成为人物成长的关键。
作品中引入了自然科学的理论并不是出于偶然。伊恩·麦克尤恩本人在采访中就曾表示,相比于文学理论,他更感兴趣的是自然科学理论。(11)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时间中的孩子》英文版扉页的致谢中出现的唯一一本理论专著就是戴维·玻姆的《整体性与隐缠序》。戴维·玻姆后来还在一篇学术论文中对该专著做出说明:此书主要是关于思维与物质的联系,目的是为了建构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以同时容纳并更好地理解量子理论和相对论。在量子理论中,世界是可以被分割为微小的不可分割的基本粒子的,因此每一个事物都可以被看作是分离的粒子的聚集体。相对论则代表了一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观:“相反,人们必须用普遍的事物流和过程来看待世界”。(12)而玻姆的“隐缠序”则致力于两者的统一。他在著作中对其做出解释:“这一观点的最核心的要点在于,宇宙在整体上以某种方式隐缠着每一个体事物,而个体也以某种方式隐缠着整体。”“每一样事物都以某种方式包含或隐缠其他任何事物。但同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会出现事物之间相对的独立性。”(13)这就是说,“延展性和显秩序”即存在物理性世界的“外部联系”使得事物互相之间显得“相对独立”同时又相互联系。然而,“想要恰当地理解这种一般经验中的‘延展序’,则必须以‘隐缠序’的这一事实为基础”“在这隐缠序中,每一件事物都与整体相联系,并借此与其他每一个单个事物建立关系。”(14)即这个“整体”成为个体借以联系其他个体的媒介。
显然,麦克尤恩对这一段情节的描写借用了玻姆的理论。史蒂芬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意味着“时间场”成为个体借以联系其他个体的总体。而史蒂芬的个体经验只有纳入到总体中时,才可能是完整和有意义的。玻姆认为意识和物质存在一种模式,他称为“流模式”,尽管我们的思维可以将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彼此剥离,但意识更接近于一种流质。(15)也有研究者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出发探讨麦克尤恩小说里的时间观念,这也是很有道理的。(16)玻姆的“流模式”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在对时间与意识的阐述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时间中的孩子》对时间的阐述并不纯粹是对科学理论的模拟,而是加入了文学想象。借由这一“时间场”,小说将主人公当下的生活与其出生前的更为久远的历史联结起来。同时,“时间让史蒂芬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也让他在象征域和想象域的冲突中获得了一种平衡。”(17)
小说中,史蒂芬路过洪钟酒吧的这一场景与他的整个成长经历共同构成一个环形的结构。两段时间头尾呼应。正如小说中引用的T.S.艾略特的句诗所描述的:“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可能都体现在将来的时间里/而将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的时间中。”(18)“隐缠序”所告诉我们的是:过去与将来并不是完全分离的两个点,而是两个相互纠缠、互为因果的因素。两种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它们内在都存在着关联。但这种关联并非是孤立的,而是通过宇宙整体的秩序形成联系。实际上,《时间中的孩子》通篇都在提醒我们这一点,比如小说第三章史蒂芬回忆儿时与父亲站在大桥上等待列车时的对话:“列车开远会越变越小,为了适应它,铁轨也随着变小了。”(19)童年的史蒂芬不由地为事物间复杂的关系而惊叹。这一段话向读者暗示了小说中各情节密不可分的联系。小说主人公史蒂芬不断地回忆自己的童年经历,通过这种回忆反思自身,这些经历与他当下的行动和思考又形成了某种回应。那么从这个的角度来看,成长是各个不断相互回应的片段勾连而成。“回到过去”既是“成长”的必要手段,也是“成长”的本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