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自西向东进入汉江(又称汉水),我选择了从西汉水源头、甘肃天水境内又名齐寿山的嶓冢山出发。

从天水市区出发向西南30公里,蜿蜒的山峦自西向东逶迤而去。山与山的窄缝中,曲折的蛇形公路将我引领到一座突崛而起的山峦下。引颈仰视,山并不高,也算不上雄伟,但满山纷披的松柏荆莽却将它与周围有些荒凉光秃的群山明显区分开来。丛林间蜿蜒攀升的山道铺满被秋风撕扯下来的松针,细密如芒,金灿灿的,踩在上面绵软如酥。到了山顶朝四周望去,上山路上看上去与之比肩的重峦叠嶂纷纷倒伏,把一片高远的天和群山莽莽的地尽数让给山顶上一座寂然矗立的古庙。

从宁强县坝火地坡到邻近宁强县城的李家梁一带的河坝地带,到处可见古汉水和东汉水分流时的地质断层

已是深秋,站在高悬“三江镇岳”匾额的古庙前回首北望,萧萧秋风已为绵延起伏的群山涂抹上一片很容易让人触景伤情的凋敝。然而几步之遥处的古庙南却秋意正酣,沿坡而下的翠绿麦田、点缀其间的碧树红叶,朝山南苍苍茫茫的群山曼延而去。

这就是《山海经》和《尚书·禹贡》不厌其烦提及的西部名山嶓冢山,古人还称之为崦嵫山,现在天水人称其为齐寿山。

莽莽大秦岭自昆仑山断层甘南临潭的白石山,逶迤东进,一路上高峰林立,山岭叠起,鸟途难通,到了天水境内朱圉山至嶓冢山一带,盈天峰岭竟突然间降低腰身,在这条横亘中国内陆腹地中央的巨大山岭间让出一条可供人马通行、南北山水交融的自然通道来。嶓冢山一带这种山势平缓、令南北交通相对便捷的自然现象,被党双忍先生称为大秦岭的“天水豁口”。嶓冢山也是天水境内最容易感受到南北地理自然差异的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的分界岭。从嶓冢山山脊向南一步,丛林里渗出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河,经嘉陵江汇入长江;而转身向北,纵横交织的沟壑流出的大小河流经由渭河,都化作黄河的朵朵浪花。

西汉水从嶓冢山(齐寿山)发源的时候,只是一线细流

中国有两座嶓冢山,一座是我现在抵达的天水嶓冢山,还有一座在它的东南方向的陕西宁强县境内。根据已知资料,两座嶓冢山都是汉水发源地,不同的是宁强境内的嶓冢山是现在汉江的发源地,天水嶓冢山是古汉水源头。

郦道元之前,可供我们认识中国境内山川水系的地理学著作,只有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尚书·禹贡》。我们尚不能确定这两部著作的作者是谁,也无从判断在华夏先民尚处于混沌状态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山海经》和《尚书·禹贡》的作者是如何获取那么详尽的中国大地山川形胜、江河地理的信息的。然而跨越2000多年,当代学者发现,这两部至今被视为中国古代地理学诞生之前的千古奇书所描述的中国山河格局,依然没有太大改变。

《山海经》和《尚书·禹贡》在记述汉水时,都将其源头指向嶓冢山。《山海经》以华山为原点,在指认汉水源头时说:“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嚣水出焉,北流注于汤水。其上多桃枝钩端,兽多犀兕熊罴,鸟多白翰赤鷩。”《尚书·禹贡》在叙说大禹疏导九州之内九条江河时也说:“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

这里的沔水和漾水,都指古汉水上源。《山海经》和《尚书·禹贡》时代,东西汉水还没有分流,说古汉水发源于又名崦嵫山、齐寿山、兑山的天水嶓冢山,大概没有异议。为了实证古人的说法,有人还指出现在发源于嶓冢山的西汉水朝南进入甘肃成县和康县时叫犀牛江,这正好印证《山海经》所言嶓冢山和古汉水一带“兽多犀牛”的说法。到了东汉,《汉书·地理志》已经出现了东西汉水分流的记述。班固说,《尚书·禹贡》里所记载的嶓冢山,是西汉水发源地。西汉水从王莽时期西治(治所在今甘肃礼县红河一带)向南流入当时为广汉郡所辖的陕西略阳白水江,然后向东南即现在重庆境内的古江州汇入长江。

不知道东汉时期的班固是否沿西汉水考察过,不过其所讲述的西汉水流向,几乎与现在不差毫厘。

西汉水上游是大秦帝国创建者秦先祖的故园。先秦时,中国疆域并不辽阔,从坐拥关中的西周京畿逆渭河翻过陇山,嶓冢山所在的天水境内是西部戎狄战马驰骋的西周边陲。在当时人们对大自然仅有的认知中,又名崦嵫山的嶓冢山已经是天之尽头、地之边缘了。所以公元前11世纪末,周武王伐纣灭商后将忠于殷纣王的殷商同宗党羽秦先祖嬴姓人安排到西汉水和渭河上游天水境内替周天子守卫西部边疆,既是一种惩罚,也可以看作已经开始遵从礼仪治国的周人对曾经的殷商贵族——嬴姓人贵族颜面的保全。不过在嬴姓人举族西迁之前的帝尧时代,帝尧为制作历法,曾经向东南西北4个边疆地区派出过4位观测日升日落、天象四时变化的测日官。嬴秦先祖和仲作为派往西部的测日官员,当时已经到达过嶓冢山。大约由于和仲发现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在天空运行一天后落入嶓冢山(崦嵫山)莽莽山岭后,一天就结束了,所以先秦时代嶓冢山也被认为是日落之山。这种观点甚至在秦汉时期仍然颇为流行,因为司马迁在《史记》里也遵从了这种观念:“日出东南隅,日落崦嵫山。”到了东汉,班固在解释《尚书·禹贡》所说的嶓冢山和司马迁《史记》里的崦嵫山时,也明确说嶓冢山还有一个名字叫崦嵫山。在古人的天文认识中,崦嵫山(嶓冢山)是太阳神的家园、太阳的老巢。每天清晨,太阳神羲和驾驭6条龙拉载的太阳神车从东海之滨起程,自东向西在天庭运行一天后沉入有西汉水涌出的崦嵫山,这一天也就结束了。以至于屈原在抒发其壮志未酬的遗憾时,也将古汉水发源的崦嵫山看作日落之山:“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也是古人将汉水之意引申为“天汉之水”意义的又一缘由所在。

七八年前,还在《天水日报》专刊部工作时,我曾经刊发过著名历史学家、西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原所长赵逵夫的一篇题为《汉水·天汉·天水》的文章,专门论述了古汉水与嶓冢山、西汉水,以及汉水之所以被称作天汉之水的原因、天水一名的来由。赵先生首先从20世纪70年代和近年相继出土于西汉水岸边甘肃礼县永兴镇蒙张村、文家村的两件青铜器的铭文入手,发现“天水”作为地名,早在2000多年前已经确确实实地被铭刻在西汉水上游这两件秦先祖使用过的“天水家马鼎”上了。

接下来,赵逵夫先生根据包括《尚书·禹贡》在内的历代典籍得出结论:“‘天水’是汉代以前汉水(今之西汉水、东汉水的合流)的发源地。‘天水’之得名,同其地在汉水上游有关。”原因是,从山东半岛迁徙到天水的秦先民最早居住在嶓冢山所在的汉水上游。这个早年曾经濒临大海生活的部族在思念家乡时凝望夜空,将天空呈现的如江流涌动的银白色光带也称作“汉”。后来,“汉”或“云汉”“天汉”成了银河的通称,“汉”既指天上的云汉、天汉,也指发源于嶓冢山、哺育了秦人的那条大水。人们因为“汉”也有“天汉”之意,便将汉水发源地命名为“天水”。

这种既有实物依据,又不乏合理推断的结论似乎不无道理。

如果据此想象,在秦人刚刚迁徙到西汉水上游的年代,我现在所在的嶓冢山应该有一条激流奔涌、江水浩荡的河流从嶓冢山山脚下纵横交错的沟壑涌出,然后一路开山辟路,逶迤南下,并在秦岭、巴山之间聚集起万千河流,成就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古老江流,最起码也应该有一条清流如注的泉水或溪流。然而,时光流转,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几千年后我徜徉于嶓冢山山顶,拨开草莽丛林,在天高地阔的嶓冢山山脊四处寻觅,除了阴湿泥泞的山径旁偶尔出现的依稀水迹,已无从寻找孕育一条古老江流的任何痕迹。

好在弥漫丛林的空气潮湿而清爽,恍惚间似乎还有蒙蒙的水雾在林间飘散。伫立山顶远望,嶓冢山下一道道纵横交织的沟壑朝着西汉水流经的礼县大堡子山敞开。在秦先祖背井离乡,刚刚来到嶓冢山下、西汉水上游的时代,这些敞开的山谷应该有众多清流奔涌而出。它们是西汉水的源头,也是嶓冢山孕育的古汉水的第一支清流。山溪流水日积月累地冲刷,在嶓冢山北麓开拓出道道幽深的谷壑,古老的汉水却因此获得了永不枯竭的水源。

在山顶上没有找到一条细流,从嶓冢山下来,谷壑里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哗哗流淌。溪流两岸丘岗绵延,金黄的白杨林与缀满了血红柿子的柿子林色彩缤纷,这应该是西汉水的第一支汇流成河的源头之水了!

追随嶓冢山流出的细流继续西行,到了三国古战场天水关、祁山堡一带,一条河流初成气候。虽然算不上激流奔涌,但也已经集结成一条河流的西汉水信马由缰,在西秦岭山区难得的一条平坦开阔的川道里向西行进。

天水关到秦先祖陵墓所在的大堡子山一带的西汉水河谷,曾经是秦文公以前秦先民祖居之地。他们在这里牧马、征战二三百年,并在西汉水上游某个叫西犬丘的地方建立过秦国第一个都邑。2000多年前,背井离乡的秦先祖之所以能为周王室养出膘肥体健的战马而立功受奖,从被发配边关戍边的奴隶一跃进入等级森严的西周贵族行列,全仰仗于西汉水滋润出的漫山遍野丰茂的牧草。

那时候西汉水上游的平阔地带,应该是古汉水的天下,秦人牧马、生活只能在西汉水两岸的山坡地带。有资料说,春秋时期汉江流量一度超过长江、黄河,是当时中国第一大江河。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春秋时期的汉江必然包括了当时应该是浩浩汤汤的西汉水。

到了诸葛亮将军营安设在紧临西汉水的高丘——祁山堡举兵北伐的时候,东西汉水已经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