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夫的背影
2014年12月,在旬阳的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我看到的一组反映过去汉江纤夫生活的照片中,有两张尤其引人注目。彩色照片上,8位赤身裸体的汉子肩负粗重的纤绳,弯腰弓背,一手撑地、一手紧攥纤绳,在江岸爬行。拉成直线的纤绳在背上、肩上,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槽,古铜色的脊背上,一道道纤绳留下的伤疤依稀可见。另一幅黑白照片上,20多名上身赤裸的纤夫排成两行,匍匐在江岸,江岸上乱石从生,航道里还停泊着三四只等待纤夫拉纤前行的帆船。
旬阳的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馆长刘贵棠告诉我,彩色照片拍摄于20世纪70年代末,黑白照片反映的则是清代末期汉江纤夫拉纤的场面。
面对博物馆里锈迹斑斑的船碇、落满岁月积尘的航标灯、粗重的纤绳,以及与终年行走在汉江风口浪尖上的船工、纤夫为伴的劳动、生活用品,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和《伏尔加河纤夫曲》一样低沉浑厚的汉江船夫的号子声:
20世纪70年代末的汉江纤夫
吆嗨!加把劲哪,嗨嗨!嗨嗨!嗨嗨!唷嗬!
脚踩稳哪!莫松劲哪!嗨嗨!蹬上一腿!唷嗬!
莫松劲哪!嗨嗨!唷嗬!再蹬上一腿!唷嗬!
快了快了!快脱水了!快脱水了!唷嗬!
加把劲哪!上来了啊!唷嗬!嗨哟哟嗬呀!
嗬哟哟咿嗬嗨嗬哟!哟哟哟咿嗬嗨嗬嗨哟哟唷咿嗬嗨嗨嗬嘿!
纤夫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都光着膀子背负纤绳,以帮人拉船为生,他们应该在人类航运开创以来就有了吧。从古到今,从事这种职业的人,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们一生跟随出没于急流险滩的船只风里来、浪里去,凭着一身被生活重压逼出来的力气和敢闯鬼门关的勇气搏浪闯关,终生与死神为伴,以换取自己与家人更好的生活。他们的全部家当是一根给他们生活,也一天天耗干他们体力和生命的纤绳。
对于在襄阳到汉中西乡、洋县这六七百公里水路上逆流作业的汉江纤夫和船工来说,凭借一根粗重的纤绳,将一只只满载货物的航船从江汉平原拉到高山林立、峡谷幽深的汉江上游,其艰难、艰辛和风险程度,并不比著名的三峡纤夫少多少。
汉江纤夫最早使用的纤绳,并非我们后来看到的经过特殊处理的鬃毛绳或现在常见的纤维绳,而是一种用竹子制作,专门用于纤夫拉纤的“纤缆”。旬阳的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陈列着一根保存完好的“纤缆”,一圈一圈,盘绕成粗粗的一大捆,想掂一下重量,我用尽全力都没有挪动。
刘贵棠告诉我,随着岁月推移,健在的汉江船工和纤夫越来越少了。这根纤绳是他们从一位老纤夫那里征集来的。老人把纤绳交给他们不久后就去世了。
一根纤绳拉着几十吨,甚至上百吨的货物在蜿蜒曲折的汉江上逆浪前行,纤绳的坚固不仅事关拉纤效率,也关乎船只和拉纤人的生命安危,所以在过去,制作纤绳也是汉江沿线一种专为纤夫服务的行当。在汉江支流金钱河流经的漫川关我碰到的一位老人说,早年他爷爷做的纤绳很有名,他小时候看过爷爷制作纤绳。老人介绍说,做纤绳的竹子必须是成年的上好竹子。从山里采来竹子后,先要用小刀去除竹青,也就是泛青发绿的竹皮。去除竹青的时候,要保证每根竹皮柔韧纤细,不能有断茬,也不能有杂质。纤绳就是用这一根一根柔软如发丝的竹皮编织而成的。一根长达几十米、甚至一二百米的纤绳织成后,还有一道工序,就是将编好的纤绳放进烧得滚烫的硫黄水里熬煮,直到它变得柔软。这样做的纤绳,不仅坚韧柔软,入水光滑,出水不沾沙土,还可以防虫蛀。
汉江有文字记载的航运史,可以追溯到3000多年的公元前1044年。这一年,周武王借助生活在渭河流域的丰、镐、于、鹿等九邦之力,联合汉水流域的庸、蜀、羌、髳、微、卢、彭、濮8个方国,组成联军东渡黄河,展开剪灭商纣的最后一战——牧野之战。有人根据史料记载推论,当时生活在汉江流域的巴人、蜀人等,已经拥有可以运送军队的大船,参加牧野之战的部分军队就是通过渡船被运送到汉江北岸,翻越秦岭抵达关中的。后来,周昭王率军讨伐荆楚,大败,昭王溺水而亡。根据《禹贡》记述,在西周时期,汉江已经肩负起了从荆州经汉中向中原运输南方各诸侯国给周王室贡赋的任务。这说明两三千年前,汉江江面已经楫橹交错、白帆点点,诞生了古老的汉江航运。
只不过那时纤夫大概还尚未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当航船逆流而上,难以行进或遭遇礁石险滩时,在船长或军队首领的指挥下,那些坐船过江的巴蜀士兵和周王室军人便跳入水中,肩推人拉,才能确保船只正常航行靠岸。
10年前,我沿汉江北岸在秦岭南麓行走时,到了秦岭、巴山之间峡谷开阔、江流舒缓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两只沿江打鱼的小木船和跑短途运输的驳船从江面划过。2014年在汉江行走,1500多公里长的汉江,大多数航道已经归于沉寂。曾经船工号子的咿吆声回荡的江面十分平静。
在紫阳、旬阳、襄阳,我试图寻访健在的老船工和纤夫,听他们讲述其在汤汤汉江上乘风破浪、出生入死的惊险经历。然而,时光飞逝,世事变迁,我走访的诸如紫阳瓦房店、旬阳蜀河镇、汉阴汉阳镇、郧西上津、竹山田家坝等地均因汉江航运而繁华了千百年的水旱码头,都已铅华散尽、车马稀疏。我碰到的老人讲起当年汉江航运故事,也给人一种道听途说的感觉。至于那些曾经密如繁星、遍布汉江干流和支流的秦巴古道附近的山间古渡,早已踪迹难觅。现在没有几个人能够讲清楚汉江两岸舟楫穿梭、号子声回荡的过去。但在此之前,欸乃橹声和纤夫号子,一直是临汉江而居的百姓最熟悉的声音。
旬阳的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创始人刘贵棠和襄阳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发起者李秀桦,都是古老汉江文化的守护者。2014年12月我到旬阳时,刘贵棠已带领汉江航运文化爱好者走遍陕西和湖北的汉江两岸,走访了众多船工、纤夫,搜集了相关实物并在县政府支持下组建了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在湖北襄阳市政协工作的李秀桦组建的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也年复一年,奔走在汉江两岸的丛林峡谷和荒野古渡,捡拾湮没在岁月积尘中的汉江航运的文化遗珠。谈起衰落了的汉江航运文化,两位汉江赤子都说,汉江航运文化是汉江文化和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时代进步,秦岭、巴山交通条件的改善,汉江航运告别了手摇纤拉的时代。他们所做的工作,无非是希望把一代代汉江航运者战风斗浪、坚忍不拔的精神留给后世。他们期望通过征集到的实物和图文资料,让后世的汉江儿女能够永远铭记,在这条古老的江河上,他们的先祖曾经这样奋斗过、生活过。
宋代以前,中国政治中心长安、洛阳、开封的水运通道有两条,一条在北方,即由渭河、黄河和运河沟通的汴水漕运大路驿;另一条就是连接长江的汉江及其支流丹江航运的次路驿。到了唐代,汉口沿汉江至老河口,再由老河口沿丹江至丹凤龙驹寨转陆运至长安的漕运开通,汉江航运对保障大唐都城长安的物资供给的作用进一步显现。安史之乱爆发后,叛军占领洛阳,汴水漕运大路驿受阻,保障物资由江南进入长安的运输重任,空前紧迫地落在了次路驿的肩上。由江南运送的粮食、生活必需品,经长江和其他水陆通道集中到襄阳,然后进入汉江,随后沿汉江支流丹江、金钱河、旬河,经上津、荆紫关、龙驹寨、竹林关、漫川关,水陆并举,翻秦岭进入长安。天宝八载(749年),长安收复,来自江南的物资由汉江进入鄂西后,有了一条进入长安更便捷的通道。这条道路逆汉江西行至郧西夹河镇,掉转航向,经汉江支流金钱河至上津,再转陆路,经商山道翻秦岭至长安。上津水运与商山道结合,大大缩短了航程和物资进入长安的时间。自秦汉以来一直是连接汉江与中原水陆交通要道的上津,一时间船来舟往,货物堆积如山,船工、纤夫和经商山道陆路运送物资的马帮驮队络绎不绝,上津成为大唐王朝首都物资供应的“咽喉”,它也因繁荣一时的汉江航运被誉为“天子码头”。
与这些在汉江干流和支流破浪前行的航船相依为命、出生入死,并肩开拓大唐这条经济大动脉的就有那些将生命交付给一根粗重纤绳的汉江纤夫。2007年,作家、摄影家税晓洁在堵河与汉江入口处发现了一处绵延一两公里的纤夫石——纤夫拉纤时纤绳在江岸石崖或石头上牵拉摩擦,日积月累留下的沟槽纤痕。税晓洁说:“这一段纤夫石断断续续绵延了一两里,形状各异,靠近江边的平石头,磨成一层层搓板状;道边伸出的竖石头,磨成了锯齿状。”根据税晓洁的描述,这些纤夫石正处在汉江经金钱河到上津码头的航道上。
2013年4月21日,《十堰晚报》的记者在柳陂镇的汉江南岸和青曲镇的汉江北岸的悬崖绝壁上同时发现了断断续续绵延一两公里的纤夫石。这篇题为《郧县汉江纤夫石探幽》的文章中,记者回忆幼年时代看见汉江纤夫从青曲镇观音台拉纤渡江的情景时写道:
旧时,观音台下江水汹涌,行船十分艰难。特别是上行的船只,经此必有数十名纤夫拉纤。自伏龙关上来虽陡峭,但土坡居多,纤夫尚可手爬脚蹬艰难前行;到了观音台下,怪石嶙峋,直插江底,几乎无立足之地。加之这一段江流异常激荡汹涌,正是纤夫拼尽全力之时,稍有松劲,船只必后退,会把纤夫扯下悬崖,葬身江流,船只也会被激流冲下崖壁撞毁,所以此处对于船主与纤夫来说都是性命攸关的鬼门关。纤夫至此,都是手抠石棱,胸贴崖壁,脚尖死命蹬住狭窄崎岖的石径,合力一寸寸地佝偻前行。喊得山响的纤夫号子中,一只上行的大货船在激流中艰难前行,二十余名纤夫合拉着大船。眼看纤夫已攀缘过了观音台下那犬牙交错的陡峭巨石,正要下坡走向沙滩,谁知摆荡在空中的纤绳忽然挂在一石缝中卡住,纤夫拉不动,大船也动不了。
观音台下巨石上,数道被纤绳磨出的溜光石槽,纤绳经此,一荡便可脱槽。但这次纤绳卡住的石缝却不是绳槽,由于纤夫拉紧不敢动,大船被激流冲击后退之力有千万斤,所以竹编的纤绳绷紧在石缝中,已经有两股被磨断,围观者皆惊呼:纤绳要断,危险!
汉江岸边纤夫石上的道道纤痕,是一代又一代汉江纤夫血泪交加生活的见证
危急时刻,有一纤夫爬上峭壁,背靠巨石想以两手挑起纤绳(行话叫“扳纤担”)。但前有纤夫拉紧纤绳不敢放,下有大船被激流冲击往后拽,那纤绳绷得极紧,只是在纤夫与大船的此进彼退中来回拉动。此人情急之下,向纤夫高喊:“松一下!松一下!”纤夫略松,船上又高声怒骂:“拉,拉紧!”僵持之间,纤绳抖动,忽听此人喊:“妈呀,痛死了哇!”原来他的两手被颤动的纤绳压在了岩石上,霎时鲜血淋漓,可见森森的白骨,抽又抽不出来,只能任凭颤动的纤绳挤压割裂……观音台前围观者都齐声惊呼却无法救援,危急之间,那纤绳突然绷断,大船顿如脱缰的野马,被咆哮的激流裹挟向下冲去……船上的人惊叫一声,纷纷抄起竹篙,但此处水深无处着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满载的大船,急冲向伏龙关下那江岸巨石……船上人个个惊呼之余,迅疾拿起竹篙抵向巨石,刹那间,根根竹篙顿成弯弓!至此,大船方徐徐稳住,一人拽住纤绳一个箭步跳上岸,几人掀下大铁锚固定了船只……
如此惊险惨烈的场面,从两三千年前汉江航运开始之际,一直持续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机动船的出现,紧随而来的是汉江航运的衰落。
汉江上游鄂西至陕西安康段,峡谷纵横、高山绵延、江流湍急、险滩密布,几千年来汉江及其支流丹江、蜀河、金钱河、堵河上的船工和纤夫,每天都走在非生即死的鬼门关上。在安康,我听到这样几句早年流行在船工之间的顺口溜:“汉江河,弯又弯,船行之处滩连滩,有名滩,没名滩,技术不高难过关,洪水滩上号子喊,船怕号子马怕鞭。”当地人说,安康境内仅有名字的险滩就有360多个,无名滩更是不计其数。自古至今,没有人能说清楚有多少船只葬身汉江中,也没有人能计算清楚千百年来到底有多少船工和纤夫被潜伏在滚滚江水下的暗礁险滩夺走生命,尸骨难觅。
盛唐时期,汉江最长支流丹江是连接江南和长安的水上“贡道”,经长江从汉口进入汉江,再沿丹江至丹凤龙驹寨的汉江水运,不仅是江南各地进贡大唐皇室贡品的必经之地,也是从江南运送都城长安所需粮食、茶叶、丝绸等物资的重要通道。丹凤流传的歌谣《没奈何,走寨河》这样唱道:“没奈何,走寨河,手把舵,腿哆嗦。四百水路三百滩,龙王争来阎王夺。没奈何,走寨河,纤锯身,石割脚。 厘局船霸催命鬼,捐税更比石头多。没奈何,走寨河,眼流泪,口唱歌。水贼绑票抛深潭,要寻尸首鱼腹剖(剥)。”这首歌谣描写的就是历史上龙驹寨到荆紫关河段航运的惊险场面。
丹江从商洛市商州区北部秦岭南麓发源,流到丹凤时已经拥有了一条大江的磅礴气势。从丹凤龙驹寨顺势而下,蜂拥而来的群山在龙驹寨和竹林关之间给丹江只留出一道仅容争先恐后、翻卷拥挤的江水前行的狭窄通道。
2014年12月12日下午,我从丹凤龙驹寨沿丹江西岸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公路去竹林关时,一进入月日峡,但见两岸高山刺天,峡谷幽深。奔腾的江水在急转而下的峡谷里东奔西突,巨大的浪声在峡谷里喧响不息。峡谷里跌跌撞撞的江水,被不断出现的巨石掀起一个接一个的巨浪,在迎面而来的巨石上撞击、在两面绝壁上被甩来甩去。没有巨石阻拦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令人目眩。据丹凤史料记载,从刘家涧至竹林关的48公里,险滩一个接一个,平均1.3公里有一个险滩,听一听沿途诸如狼窝子滩、铁床子滩、阎王碥滩、手扒滩这样的名字,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
在瓦房店吴文全超市,一位张姓老人给我介绍瓦房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船帮会馆时说,那些会馆一方面是各地船帮歇脚、解决食宿、聚会娱乐的场所;另一方面,如果本地帮会船只遭遇船毁人亡的事故,船帮就会出面组织帮会凑份子,出钱出物,帮遇难船主渡过难关。老人说他爷爷是关中人,光绪年间在任河和汉江之间跑船做茶叶生意。一次,船行至木兰峡遭遇大浪,船翻了,一船货物沉入江中,他爷爷几乎破产,最后在北五省会馆的帮助下才渡过了难关。
陕西安康紫阳县瓦房店汉江古码头的“五省会馆”之江西会馆旧迹
丹江航运高山隔阻、峡谷逼仄、明礁暗滩密布,大型航船根本无法通行,所以航行在丹江上的船多为身长腰窄、木质坚硬、易掉头、速度快且耐碰撞的梭子船、老鸭船、歪把子船,再辅以身强力壮、富有经验的纤夫才能通行。枯水季节,丹江航运更加艰难。在河南淅川县荆紫关镇,我遇到的一位老人说,荆紫关到丹凤龙驹寨是古代丹江水运的一条重要航线。清末民初,荆紫关至龙驹寨在枯水期也可行驶四五吨的货船。只是这条航线一路都在崇山峻岭间上行,航行费时费力,一般航船要雇十几个纤夫,航行一次,多则15天,少则五六天。纤夫和船工都住在船上,只要一遇到险滩或水浅的地方,就得下船拉纤。老人还告诉我,丹江岸边商南县湘河镇梳洗楼村后面还有早年行驶在丹江上的航船留下的纤夫石。
以纤夫和船工生命为代价的汉江航运,最初起源于征战。一旦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平年代,这条直通汉口、连接长江的航道,则成为我国南北商品、物资贸易的大通道。伴随着昼夜不息的橹声和船工号子、纤夫号子,江南的稻米、丝绸、布匹和近现代工业用品,源源不断地进入汉江中上游和茫茫大西北。秦巴山区出产的生漆、苎麻、木耳、五倍子、桐油、茶叶也顺流而下,销往江南各地。紫阳、石泉、旬阳、郧县、老河口和瓦房店、荆紫关、武关、上津、漫川关、龙驹寨、竹林关等一大批名城、古镇,也在汉江航运的哺育下成为汉江航运的见证。
2014年12月3日,我又一次到旬阳县蜀河镇时,蜀河镇西门入口附近的一座高矗的水坝,将汉江拦腰截断,也让绵延十几公里的汉江峡谷波光粼粼。地处蜀河和汉江交汇处,曾经商贾云集、帆樯林立的汉江航运码头蜀河古镇高楼林立,杨泗庙、黄州会馆和10年前让我流连忘返的石板房淹没于楼群中,从秦岭中奔腾而来的蜀河将古镇劈成两半后,流入了汉江。
这次到蜀河,我是为寻访蜀河镇最后一位活着的船老大李丰盛而来。不巧的是我来的那天下午,老人不在家,我只好引述后来从《陕西交通报》上看到的一位叫韩少言的作者前几年采访李丰盛老人的一段文字:
李丰盛75岁了,是湖南移民的后代,也是蜀河镇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的船老板。父亲把那艘30吨“楸子”货船交给他当家的时候,他只有12岁,成了蜀河最年轻的船老板。船居生活是老人最深的记忆:我们在船上吃,在船上住,在船上生养坐月子,船工们用洋布搭个棚,雪花飘进船舱,并不冷,流水不腐啊,从我小时起就没见汉江上冻过。我的父亲去世前把“楸子”交给我,而我的哥哥则继承了更大的一艘船,能载重54吨。当年在汉江上,我们的船是出名的好。货船得雇八个人,两个大橹,一个橹三人摇,船头是大副,船尾是掌舵的驾长。走“上水”的时候就得有人拉纤,我们家雇一个船工,拉一来回给54元,得走半年,遇冬季枯水季节,船就停了,春天返潮后再走。起程之前,头天晚上给大伙会餐,吃“蜀河八大件子”,第二天一早,带着香火和猪头先去拜杨泗爷——船帮的祖师爷,杨泗庙里给一块红布绑到船头,二副放上一串鞭炮,船就走了。船工喊号子,有“上水”号子和“下水”号子之分,有惊险的“过滩号子”和悠闲的“过街调”之别。行船到了湖北老河口,过了秦巴山区的急流险滩,河床变得开阔平稳,可以休整半天了,买菜买粮,朋友相聚,船老板要请船工们“吃过江”。再朝下走,到了“沙洋”进了港,就更轻松了。一趟行船,依据的是近十封“水信”,这是旧时的运单,记载着货物清单和送货地址,不识字的船老板居然从来没有送错过货物、弄错过地址。对老爷子这些能耐,李丰盛至今感叹不已。可惜的是,李丰盛作为船老板只跑过一趟船,第二趟就赶上国家公私合营、民船改革的大形势,他也成了船运公司的一名职工。
这是最后一代汉江船夫略带遗憾,也不无庆幸的陈述。
飘荡在1500多公里汉江高山峡谷之间的船工号子和纤夫号子彻底消失,是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伴随纵横交织穿行在汉江两岸秦岭、巴山之间的现代交通网络的兴起,汉江纤夫的身影和那些曾经桅杆高矗的点点白帆从汉江江面消失之后,汉江江水变得一天比一天清澈、幽静。然而,行走在汉江两岸早已沉寂的古镇码头,我耳边仍然会回荡起从急流险滩中出生入死而来的船工和纤夫面对即将靠岸的码头上袅袅炊烟、幢幢人影,唱出的悠扬而抒情的船工号子声:
山对山嘞,崖对崖哟,
驾起小舟云中来哟;
一篙扎破水中天,
朵朵银花满江开啰!
汉江东去归大海哟,
戏水鸳鸯紧相挨哟;
小小渔郎虽不才,
愿为渔妹做伴来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