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中奔跑

在峡谷中奔跑

2004年盛夏在秦岭南北奔走,最让我激情澎湃的自然景观,除了如奔腾巨浪般自甘南草原到南阳盆地绵延1500多公里的中国大陆腹地翻滚交错的崇山峻岭,就是莽莽南秦岭和巴山之间纵横交织、幽深荒寂、蜿蜒曲折的条条幽谷。

这些有着刀痕般沟壑的密布在秦岭南坡的峡谷,多呈南北走向,依着秦岭山脉主脊,朝南向汉江方向敞开。峡谷两面是刀削壁立的峭崖,再上面是高可擎天的峰峦。它们有的是几十万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抬升、扭曲、撕裂的大秦岭造山运动的产物,更多则是发源于秦岭南坡的万千小溪与河流奔赴与汉江约会路上以滴水穿石的力量在坚硬的岩石上开拓出的通道。

一条峡谷出现,意味着又一条河流将加入汉江古老的合唱。

行走在这样的峡谷,我虽然看不到汉江的粼粼波光,但只要静下心来,我就可以隐约听到汉江奔腾不息的涛声

11年前从汉中到宝鸡,我先从勉县褒城褒谷口逆褒河上行,到了留坝姜窝子,沿刚刚通车的姜眉公路继续北上,绕太白山脚翻过了秦岭主脊。这是一条汉中境内汉江最大支流褒河在绵延不绝的群山之间开凿出的大峡谷,峡谷走向和褒河流向与著名的秦岭古道褒斜道正好一致。

那天我是在汉中一位画家的陪同下,从褒斜道出口褒谷口逆褒河进入褒河大峡谷的。褒谷口有一座东汉时期为连接褒斜道在褒河右岸悬崖上开凿的石门,著名的东汉摩崖石刻《石门颂》就诞生在石门隧道的石壁上。

从秦岭主脊太白山下发源的褒河汇聚宝鸡、汉中两市及太白、凤县、留坝、勉县、汉台五县区秦岭山区纵横交织的36条大小河流,从褒谷口奔涌而出便被一座巍然崛起的水坝拦截,形成汉江上游第一个高峡平湖,这就是著名的石门水库。碧波荡漾的水面被两岸高耸的山岭挟持着,从褒河大峡谷谷口的石门栈道景区向北延伸,浩荡碧波,两岸青山,蜿蜒峡谷绵延10余公里,到留坝县管辖的青桥驿才告终止。

青桥驿往北,群山陡然紧收,河谷突然变窄,已经在秦岭深处汇聚了众多河流山溪的褒河河水在依托山势攀缘上升的河谷间左奔右突,跌宕前行。河岸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较小而浑圆的是被滚滚南下的激流一点一点搬运来的秦岭岩石,日复一日的激流已将它们的棱角磨平,青翠的水流跌跌撞撞扑到上面,就有团团雪白的浪花飞溅而起,一簇簇碎玉珍珠般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顺势而下的河水在幽深曲折的峡谷间跳跃前行,夜深人静之际,激流与巨石、山崖撞击的隆隆巨响,是秦岭大峡谷最震撼人心的声音。

10多年前我沿褒河穿越这条蜿蜒在大秦岭腹地的高山峡谷时,在青桥驿、马道一带褒河河滩上,随处可见房子大小的巨石静卧激流中央或干涸的河滩。这些巨石应该是在峡谷里奔跑的激流聚集力量、拓宽河道峡谷时从两岸山崖上抢夺而来的。它们巨大的体量说明,是一场山洪暴发之际一股汹涌而下的超大洪流将它们从临河的山体上撕裂了下来。这些巨石上往往留有古代莽莽秦岭的征服者穿越褒河大峡谷的痕迹,那就是石面上依稀可见的或呈圆形、或四四方方的栈道孔。

在沟通汉江流经的秦岭南麓与渭河东去的关中之间的褒斜道、故道、傥骆道、子午道4条古道中,褒斜道虽然峡谷幽深,艰险多阻,却是从关中到汉中里程最短且最为方便快捷的一条古道,也是最早开辟的一条连接秦岭南北的通道。早在三皇时代,人们已经凭借褒河冲击开拓的这条峡谷穿越秦岭了。公元前11世纪,居住在汉水流域的蜀王就率兵通过褒河大峡谷抵达北方,参与了周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不过那时候依托悬崖、可以悬浮在水面上的栈道尚未出现,人们要穿越下游激流奔涌、上游群山绵绵的褒河大峡谷,只能选择相对平缓的山谷绕山行走。战国时期,穿越秦岭的第一条栈道——从秦岭北麓今眉县斜峪关到今褒城镇褒谷口的褒斜道出现。第一个从褒斜道获得实惠的是秦惠文王。公元前314年,秦惠文王派张仪、司马错灭蜀,数十万大军就是在这条大峡谷的掩护下通过悬架于褒河上的栈道挥戈南下,神不知鬼不觉攻入蜀国的。几百年后,诸葛亮与曹魏以秦岭为界对峙,蜀魏军队都是穿越秦岭褒斜栈道的常客。在褒河流经的太白县王家堎镇和平村红崖对面,至今还留存着三国时期诸葛亮修建的古栈道遗迹。

一条河流的出现,让一条贯通秦岭南北的大峡谷成为南北交流的大通道,也让更多河流有了绕开高山阻绝、穿越千山万水投入汉江的道路。在曲折迂回,险途连绵的高山峡谷奔流100多公里后,集结众多河流的褒河终于冲出褒谷口,从历史上落满骂名的那位冷艳美人——褒姒的老家勉县褒城镇进入汉中盆地,然后在汉中市汉台区梧凤乡(今龙江街道)孤山村投入汉江怀抱。

从汉中盆地流出进入丹江口的旅程,汉江一路都在绵延不断的峡谷里蜿蜒奔流

从宁强县大安镇嶓冢山起步的汉江在平缓辽阔的汉中盆地刚刚展开的地方,迎来了一支从高山峡谷中奔涌而来的激流。由于山川自然变迁,更由于石门水库截流,现在流入汉江的褒河水量算不上浩大,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有更多来自秦岭和巴山高山峡谷的河流加入汉江东去的阵营。这些从神秘阴森的峡谷诞生,又急于挣脱荒芜寂寥的峡谷羁绊的河流,给予这条古老江河的不仅是愈往前行愈浩荡的水量,还有勇往直前的力量。

我到达宁强的第二天,一场霏霏秋雨降落汉江两岸。

从县城出发,我沿清澈如玉的玉带河追寻汉江在大巴山的另一个发源地——玉带河源头,但一出县城就走错了路。

秦岭和巴山的分界,便是在两山相望的峡谷地带逶迤东流的汉江。汉江南岸突兀崛起的山岭属大巴山系,汉江北岸逶迤奔腾的群山属秦岭山脉。宁强县城在汉江南岸,紧紧依偎矗立在陕南与川北之间的大巴山。在群山绵延的陕南行走,只有河流流淌的河谷与峡谷可供车辆行驶,一旦走错路要选择新的出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峡谷与另一条峡谷交会处调整方向。在连导航都迷失方向、难以抉择的情况下,我决定从一个叫红石梁的林场附近的出口下成勉高速,转向巴山镇进入大巴山。因为从地图上我发现有一条叫作毛坝河的河流,从群峰高矗的大巴山深处向北,流向汉江。

车从一条东西裂开的峡谷盘旋上升,到了巴山镇,山顶上竟出现了成片成片的稻田。蒙蒙雨雾中,收割后的稻田依然泛着淡淡黄晕。从巴山镇绵延不绝、一座比一座高峻的山间继续朝南,在一条大峡谷岔路口再一次迷路。我被一条悬挂在东面山腰上的乡间便道引领着一路攀升,到了路旁已经没有人居住,只有漫山草莽与丛林的一个山嘴遇上一个放牛老人。老人告诉我,又走错了路!再往前10多公里是宁强县毛坝河镇最后一个村子,那里与汉中南郑、四川广元相邻,但无路可走。他指着山下云雾缭绕的峡谷深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村镇告诉我,那里是毛坝河镇。

即便是在宁强县境内,毛坝河也算不上汉江必不可少的重要支流,然而毛坝河自南向北延绵的峡谷却是2014年我沿汉江行走时见到的最壮观,也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汉江大峡谷之一。

从一条狭窄的山谷再次上山才发现我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山腰上环绕上行的道路仅能容一辆车通行。左面是高可及天的山峰,右面是越往上越见幽深的峡谷。汽车行驶到有淙淙流水在紧挨山崖的路边流淌、有蓊蓊郁郁的林莽覆盖头顶的更高处,我向右一望,万丈悬崖就在脚下。悬崖的下面,一条小河在云雾散开的瞬间闪烁着明亮的水光。峡谷对面的山体如斧劈刀削,直棱棱矗立面前,浮在半山腰的雨雾云霭、山体上倒挂的树木,似乎触手可及。

飘飘洒洒的秋雨从早到晚一刻不曾停息,还没有到山崖最高处,一路追随我的云雾已经沉落到山崖深处。站在云雾之上回望,刚上山时看似一条丝带的毛坝河变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细线,在山崖深处隐隐约约,刚刚看到的村镇建筑也如一块块小小积木,摆放在空荡荡的山崖深处。

与褒河大峡谷相比,毛坝河流经的峡谷更加幽深险峻。峡谷东西两面半山腰各有一块相对平缓的台地,但台地以下和以上都是壁立的峭崖,仿佛什么力量一鼓作气,将原先连为一体的山体轰然撕裂。显然,这里的峡谷应该是经过多次地质变形形成的,清浅的毛坝河应该是在巴山被撕裂、峡谷被深切后才突破高山阻隔,让原本向南流入嘉陵江的河水穿过幽深艰险的峡谷,朝北汇入汉江。

与中国大陆众多河流一样,发源于中国大陆西部的汉江在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地势引导下,在从以大兴安岭—太行山—巫山为界的第二台阶倾身东进的路上,因秦岭、巴山的南北对峙成为我国众多江河中在高山峡谷中流程最长、干流与支流峡谷最为密集的河流之一。

古老的西汉水仍然在以一种坚忍不拔的力量在高山峡谷间奔流

如果能够展开双翅翱翔于江水奔流的秦岭、巴山上空,我们可以看到,从陕西宁强到湖北丹江口绵延900多公里的汉江上游,除了东西长约116公里的汉中盆地,汉江干流东进的每一步几乎都要穿山越岭,在秦岭、巴山若即若离的大峡谷中奔突潜行。这还不算古汉江上游的西汉水和嘉陵江在西秦岭南坡左右突袭开拓出的三四百里行程。

古汉水从天水嶓冢山形成河流后进入甘肃礼县转向南下,便开始了在地下的峡谷中跳跃奔流的漫漫旅途。仅容一条河流在谷底奔泻的峡谷里,悬挂在悬崖上的道路与西汉水并行。这种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湛蓝飘带的幽谷,只有飞鸟偶尔飞过,如果就势冲出峡谷的江水在谷口掉头转弯时冲刷出可容几棵树、半亩庄稼生长的河滩,必然有一簇即将成熟的玉米生长,或者几棵果树在河滩碎石之间顽强站立。将峡谷里仅有的一方平地让给可以果腹充饥的果蔬后,玉米的主人只好在河对岸稍微平缓点的半山上用青石泥土垒砌出一座院落,在峡谷里奔流喧响的江水陪伴中迎送一次又一次日出日落。

汉江上游江水平静、渔歌唱晚的日子并不长久。从勉县经汉中市区到城固、洋县南部,汉江就像一位婉约文静的淑女,含情脉脉,优雅矜持地在一望无际的青山碧野之间悠闲度日。然而很快,汉江这种胜似闲庭信步的悠闲日子,在汉中的洋县、西乡与安康石泉交界处宣告结束。

好像对孕育了汉江第一滴水的大秦岭难分难舍,从宁强大安镇嶓冢山穿过汉中盆地,汉江干流一直在紧挨秦岭而远离巴山的汉中盆地北缘行进。江水流到洋县与石泉交界处,自宁陕、石泉倾身而下的秦岭南麓又一条支脉——子午岭壁立崛起,原本迈着悠闲的八字步悠悠东流的汉江被迫调整流向,并在子午岭即将收住南下脚步的西乡、洋县与石泉交界处撕开群山,重新劈开一条滚滚东流的通道,汉江干流在陕南的第一条大峡谷——洋县—石泉大峡谷出现了。

2014年11月28日,我从镇巴沿全程都深藏在大巴山深处深不见底的峡谷中流淌的汉江支流泾洋河转道西乡,从盘绕在子午岭上的山间公路,追随已经在西乡与石泉之间的大峡谷形成水波浩渺的石泉水库的汉江之水到达石泉。

西乡与石泉之间,如果没有供汉江东流的大峡谷,秦岭和巴山的分界就会十分模糊。深插地下的大峡谷不仅让秦岭、巴山有了各自的归宿,也让被莽莽群山挟持着的汉江放慢了脚步,在崇山峻岭围裹的峡谷中缓缓行进。到了石泉县城附近,高矗的水泥大坝将刚刚冲出群山重围的江水拦腰截断,一座已经有采砂船行驶的大型水库出现了,汉江被迫暂时停息南下东进的脚步。

即便是穿越群山峡谷之际,碧绿青翠的汉江依然保持着她温润柔曼的气质

从南秦岭崇山峻岭中投向汉江怀抱的汉江支流丹江

从宁强到丹江口925公里汉江干流河道,本来就是一条东西横贯中国腹地的天然大峡谷。和矗立在汉江北岸的中国南北自然分界岭——秦岭山脉一样,东西绵亘甘肃、陕西、四川、重庆、湖北交界处的大巴山,也是第四季冰川造山运动的产物。在中国版图中心,白垩纪末期的造山运动让秦岭和巴山崛起后,这两座逶迤延伸的山岭之间的峡谷地带,就成了古汉江最初的领地。两山相距较远的开阔地带,在汉江冲刷下形成的零零星星的峡谷盆地,便是早年从汉江之外或秦岭、巴山深处来到汉江岸边的先民最初的栖身之所和渔猎耕种之地。然而在汉江干流上游流经区域,这种既有江水流淌又可供人们安家生活的平坦地带少之又少,从山林里来到河谷地带的人们只好选择远离干流的汉江支流安居乐业。所以考察过程中我掌握的资料说,最初的汉中行政治所,曾先后在安康境内汉阴、石泉及湖北竹山一带汉江支流流经的山区盆地辗转迁移,而不是首选汉中盆地。

汉江上游群山如浪,绵延的大峡谷集中在安康境内石泉、汉阴、汉滨、旬阳、紫阳、白河到湖北十堰一带。秦岭、巴山、神农架、郧西大梁纵横交织,这片在历史上被称为“秦头楚尾”的偏远之地,是中国大陆腹地山岭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江水从西乡进入石泉,汉江闪闪烁烁的身影便藏匿在群山深处的大峡谷。既然只有激流可以穿越的峡谷无法抵达,人们只好在绵延无尽的山林和稍微平缓的峡谷迂回环绕,另辟蹊径。

进入安康、商洛和湖北十堰,我几乎成天都在与古人于群山峡谷之间踩出的秦楚古道走向大致相仿的县乡公路上蜿蜒穿行,盲目无助地追寻汉江踪迹。然而群山密集,峡谷蜿蜒,从地图上看触手可及的汉江往往在我被高山峡谷牵制的行走中一转身便擦肩而过。在高山之巅,明明看见波光闪烁的江水就在脚下,望着波光追到山下,又一条仅供江水通行的峡谷迎面逼来,不要说汽车,就是可供猿猱攀缘的山道也无处寻觅,只好转道上山。然而当绵延无尽的群山为你推开一片天高地阔的新境之际,刚刚擦肩而过的江水已经无影无踪,你的面前仍然是无始无终如巨浪翻滚的群山。在这种情况下,人和车与汉江江水并肩而行的机会并不多。一旦公路绕行到天开云阔的山顶,又一块豁然开朗的山间盆地在山下打开,那必然是从一条峡谷冲出的江水被一座更为高矗的山岭胁迫着扭曲转身、重新调整流向时在群山丛中开拓的地带。在汉江之水已经很难用“浩荡”二字形容的今天,这样的谷地和江岸的峡谷台地,便是人口密集的县城和山间小镇的安身之地。除了绵延起伏的高山峰岭,鲜有开阔平地可供置县建城,陕西安康境内的石泉、紫阳、白河等县城,几乎都选择在这样的地方安身。

湖北竹山境内的秦楚古道遗迹

从旬阳关口镇群山绵绵的大峡谷进入陕西与湖北相接的最后一个县——白河县,滚滚东进的路上又接纳了蜀河、金钱河、岚河等来自秦岭、巴山众多支流的汉江,一路在高山对峙的峡谷里奔走。到了白河县城附近,两岸高山向一起收拢,汉江在突然变窄的峡谷之间跌宕前行。即将冲出陕西渐渐向接近江汉平原的湖北境内奔突的江水顺着西高东低的地势加快脚步,奔泻而下。北岸山体被辟开一个豁口,江水之上是一座比一座高峻的群山领地,白河县城只好从江南岸稍稍南移,在莽莽群山中另外两条汉江支流——白河与红石河交汇处的小小冲积扇上寻找它的安身之所。即便如此,试图在白河两岸极力开拓空间的白河县新城,也只能在白河峡谷间拓展出两条街道。而更多的县城老住户和乾隆年间修建的魁星楼,则选择了在白河绕县城转身向北汇入汉江的峡谷之上一块突兀的山岗上安家。

在湖北境内的郧西大峡谷和安康境内的秦巴山区,纵横交织的峡谷既是汉江干流与支流行走的水道,也是过去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山民出入崇山峻岭唯一可选择的通道。与汉江北岸绵延起伏的秦岭相比,矗立在汉江南岸的大巴山由于高山林立,山体破碎,所以更显得山高谷深。进入安康,被紧紧拥抱在一起顺势南倾的大秦岭莽莽群山逼着向南迂回的汉江在临近大巴山后,人与汉江抢夺空间的争战好像自古以来就没有停息。

到了汉阴,我好奇于汉阴县城不仅远离汉江,而且地处汉江北岸,为何叫汉阴。当时还担任汉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县文联主席的王涛告诉我,在遥远的地质年代,沿现在石泉县河池镇向东进入汉阴的汉白(汉中至白河)公路旁流淌的汉江支流月河,曾经是汉江古河道。后来由于地质变化,过去径直东流的汉江干流改道南下,从汉阴县漩涡镇进入已经深处大巴山的紫阳县。

“汉阴县旧治在现在汉阴县南部汉阳镇对面的汉江南岸——这才符合水之南为阴,汉阴之所以叫汉阴的说法。”王涛说。

为了追随汉江身影,我听从王涛安排,再次转身前往石泉,进入被称为汉江三峡的汉江大峡谷,从后柳、喜河绕道进入汉阴县汉阳镇,过汉江,然后趁夜色翻越凤凰山,到达了被汉江逼迫着斜挂在汉江岸上的紫阳县城。

紫阳县城是汉江流经的秦巴山区我见到的最有特色的一座山城。从西北面穿山越岭南下的汉江,被迎面而来的大巴山截断了继续南下的道路。群山密集的汉江南岸,从山势更见高矗凌乱的大巴山深处奔涌而来的任河和堵河合流汇入汉江,更加重了汉江转向北流的冲击力。于是,刚刚从高山峡谷流出的汉江在三面合围的群山胁迫下转而北上,朝东北方向安康市区而去。

三面是浩荡江水,江水流经的是仅有江水可以通行的峡谷,紫阳县城只能选址在汉江西岸垂直而上的山坡。

2004年夏天,我第一次到达紫阳县城的时候,悬挂在汉江岸上的紫阳县城只有一条街道,宾馆饭店、商铺和政府机构都聚集在这条唯一可供车辆行驶的街面上。街后依山而上的台阶两旁,石头垒砌的老宅和削出一块平地新建的小楼密密匝匝,一家挨着一家。从街南商铺窗户望下去,汉江就在窗外的峡谷流淌。两条悬挂在城区和江边的索道交替上下。在这座几乎无一寸平地可供修筑上山道路的县城,索道是县城百姓到江边坐船出行和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山民进城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那时候,紫阳东城门到汉江边上几近90度的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建筑,是安康境内汉江沿岸常见的石板房。这种房子的墙是石块垒砌的,屋顶是秦巴山区最容易找到的薄而平整的青石板,整座房子除了石料几乎用不了多少其他材料。那年我去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早上起来从街上望下去,雨迹尚未退去的屋顶呈墨黑色,石头垒砌的屋墙泛着灰晕,穿行在黑白分明的石屋之间的青石山道明光可鉴,几丛被一夜雨水清洗得青翠欲滴的树木点缀其间,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绝伦、浓淡有致的水粉画。然而10年后,林立的高楼从江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整座山,临江坡面上层叠而上、石板覆顶的石板房所剩无几,从江边垂直上升,在座座有绿树红花掩映的石板房之间吱吱呀呀上下穿梭运送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山民和准备乘船外出的县城居民的索道也锈迹斑斑,停靠在山脚。

整座县城斜挂在汉江岸上的陕西安康紫阳县

高山围裹之下,以紫阳茶和扼制古汉江沟通汉口、重庆航运的紫阳港闻名于世的紫阳县城,就这样依偎在群山交会、江水翻滚的汉江大峡谷一角,目送古老汉江穿山越岭,曲折前行。

接下来的旅途上,还有更多高山峡谷等待汉江用它闪闪发光的浪花照亮深处亘古幽暗的黄昏和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