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国
蛮子,本是华夏族对南方部族的蔑称,是个贬义词。
2004年夏天,我到了山阳,当地朋友介绍山阳历史时说,山阳南部山区与湖北郧西接壤的地方,古代为古蛮子国所辖,漫川关古镇曾经是蛮子国国都。诗人管上表情平淡地说:“我就是南蛮子。我老家就在漫川关。”《山阳县志》介绍漫川关古镇的几句话也很有意思:“居民多南人,风物近荆襄,重礼仪,善巧言,小吃别有风味。”
后来几次到漫川关我发现,山阳县以秦岭支脉鹘岭为界分为南北。到了山南,亦即鹘岭以南,海拔陡然下降,深陷在汉江支流金钱河河谷的漫川关古镇,饮食、语言、风俗果然和山阳县城所在的山北大相径庭。鹘岭以北,语言风俗与商洛、关中相差无几;但到了漫川关,人们说的是南方软语,吃食风味也完全一派湖北味道。也难怪,沿金钱河转几个弯,就是湖北郧西著名的上津古镇。历史上的漫川关和上津,都是进出汉江的水旱码头。山阳民间所说的蛮子国,是对夏、商、周时期汉江流域及其以南密密麻麻、多如牛毛的南方少数民族的通称。
2014年行走汉江前准备资料,我看到的一篇介绍汉江历史的文章说,汉江流域历史上是多民族聚居的金腰带。从汉中一路走来,我已经呼吸到了先秦时期汉江两岸众多小方国和部族遗留下来的历史气息。在汉中境内汉江上游,不仅有蜀和巴,还有如褒国、丙国、酉国、骆国、赤国、商国、濮国、微国等,或转瞬即逝,或在史书上只留下一个名字,已无迹可寻的众多小国。进入湖北西部,历史上深藏在高山密林中的小国更是密密麻麻,不胜枚举。这些如流星般划过先秦夜空的部落方国,诞生与消失,各自有不同的命运经历,也在华夏多民族国家萌芽、生发、形成的历史上,留下了光华各异的文化光芒。我手头有一本刘清河先生主编的《汉水文化史》,据统计,夏、商、周3个时期,汉江流域存在过的大大小小的方国数以百计,仅该书专文介绍的就有40余个。这还不包括古汉水上游西汉水和嘉陵江流域,甘肃陇南、天水,陕西略阳、宁强出现过的众多氐羌政权和西戎游牧部落。
以各种各样动物为图腾的部族,在古老的汉水两岸高山上、丛林里、河谷间聚集,各自为政,群居生活。服饰不同、语言各异的身影在秦岭、巴山间出没闪现,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族旗在汉江两岸猎猎飘扬、狂舞翻飞。
在华夏民族混沌初醒的时代,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这个时期,正是华夏文明曙光初照的夏、商、周三个时期。在有秦岭阻隔的北方,黄河和渭河流域,众多各自封闭、各自独立的部族,也在经历了长期不断的迁徙、战争、融合后,开始纷纷朝着炎黄部族举起的龙字大旗聚拢。华夏大地的北方与南方,华夏民族大融合黄金时代的大幕徐徐拉开。
2004年8月,我到汉江南岸神农架山区的竹山时,当地人介绍说,别看竹山地处僻远,3000多年前这里出现的上庸古国不仅帮助周武王灭掉了商纣王,还敢和被秦国视为最强大对手的楚国作对。竹山、竹溪一带,是上庸古国的核心地带,竹山在古代被叫作上庸。
上庸古国即庸国,是汉江流域最古老的方国之一,和蜀人、巴人、濮人一样,庸人也参加过周武王灭纣的牧野之战。然而,与汉江流域众多小国转瞬即逝,诞生不久即被另一个国家灭掉不同的是,夏商时期已经形成统一国家的庸国,从诞生到灭亡前后持续了1100年至1700年。庸国的军事实力和影响力,在春秋战国时期,一度连秦国和楚国都不敢小觑。
早在公元前17世纪,庸人就建立起横跨汉江,几乎涵盖整个汉江上游的强大政权,但庸人的身世,却一直是个谜。有观点认为,庸人先祖是黄帝时期发明历法的容成氏;也有人认为,庸人血脉里流淌着三皇五帝时期火正祝融的血;还有人说,庸人和楚人、巴人、蜀人、秦人一样,是五帝之一颛顼苗裔分支。依照最后一种说法,创建庸国的庸人,也属于被中原统治者鄙视的南蛮。只不过在楚国崛起之前,庸国在南蛮各部族中处于领袖地位,其一举一动,在中原和南方各部族中都举足轻重。
2004年和2014年行走秦岭汉江,我几乎走遍了当年庸人控制的汉江两岸的山山水水。在全面了解了庸国历史后我惊异地发现,早在中原地区黄河文明如梦初醒的远古,在汉江中西部,庸人已经在与黄河流域极为相似的文明光照下,开创自己的生活。20世纪,考古界发现了比北京人还古老的郧县人头骨化石的郧县,以及出土了我国现今最早的水稻种植遗存的西乡李家村仰韶遗址、南郑龙岗旧石器遗址,一度都在庸国的控制范围。不仅如此,在长期是庸国统治核心区域的安康平利,湖北竹山、襄阳,还有众多与渭河流域如出一辙的华夏民族远古神话人物伏羲和女娲的遗迹。汉民族唯一一部创世史诗《黑暗传》,也是在庸国所在的神农架地区以孝歌的形式传承下来的。有专家在了解庸国历史后感叹说,先秦时期,庸国不仅统治地域辽阔、国力雄厚,制陶、文学、筑城、冶铸、农业等均很发达,如果不是被秦楚联手灭掉的话,庸人完全有可能率先跨入华夏文明的门槛。
庸国,汉江流域这个笼罩在茫茫迷雾中的王国,是在公元前611年被灭。在《走进大秦岭》里,我是这样描述古庸国最后结局的:
东周末年,与庸国相距不远的楚国发生大饥荒。已经成为春秋霸主们争霸天下最大障碍之一的楚国,同时受到来自中原和东方诸国的攻击,留在郢都的军队不足3000人。在牧野之战中树立了南蛮领袖地位的庸国,以为自己独霸南蛮的时机已经成熟,也加入了群雄争霸的行列,率领麋国等一些盘踞在楚国附近的小方国,纠集起7万人的军队,向楚国发起进攻。
既擅长骑射,又长于山林作战的庸人,以数十倍于楚军的兵力,与楚军展开了这场空前绝后的战争,前后持续了7年。公元前611年,楚军联合北面的秦军和汉水下游的巴人,对庸国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并派精锐之师深入庸国后方,占领了位于竹山县田家坝方城山的庸国国都。
丧失立身之地的庸人战死的战死,逃亡的逃亡。
古庸国与楚国之间蜿蜒在山岭之间的边界,被这场战争轻轻抹平。
一个在山林中称霸千余年的古老王国,从此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
2014年11月22日,一场绵绵细雨笼罩了汉江两岸。潇潇细雨中,我行走在褒斜道出口、石门栈道附近。西北大学原博士生导师刘宝才教授从微信上看到我在褒姒故里的照片,留言说:“若冰先生旅途辛苦,多保重!褒姒铺已被水淹没,这个故里可能在水库边上吧。提起褒姒,我有个不合时宜的看法,我认为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反映了夏族对周族的怨恨。《史记》中这个故事曲折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夏亡与周人分离大有关系。亡国后的夏族一直怨恨周人,西周灭亡,夏族心中大快,于是编出褒姒的故事,不仅是女人祸水论而已。”
汉江流域众多方国中,有3个国家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有关系。
这三个国家,一个是将褒姒献给周幽王的褒国,另外两个是联合犬戎攻陷西周都城,将西周王朝送上末路的申国和缯国。
细雨迷蒙中我徜徉在褒谷口褒姒故里时,中国先秦史学会顾问、西北大学原博士生导师刘宝才教授看到我发的微信后留言告诉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是夏人杜撰的
褒国,是夏时期一个小方国,也一度是汉水上游较为强大的国家,都城在陕西勉县褒河镇一带。褒国也是牧野之战的参与者。强盛时期,褒国掌控着汉江上游汉中大部分区域,是汉中境内汉江流域各诸侯国的领袖。褒国强大时,吞并了勉县境内的丙国和洋县境内的酉国。洋县境内的骆国、勉县境内的赤国,也都为褒国所灭。然而公元前779年,汉中境内这个千年古国的平静被打破了。
这一年,荒淫无道而又忠奸不分的周幽王突发奇想,决定教训教训把持着关中通往汉水流域的交通要道——褒斜道出口的褒国。虽说褒国是汉江流域林立小国中的强手,但毕竟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周王室的对手,战争结局可想而知。战败后,为化解周王室与褒国之间的矛盾,褒国将美女褒姒送给周幽王。这时的周幽王不仅有王后,而且已经立申后生的儿子宜臼为太子。也不能怨周幽王好色,褒姒也实在是生得太漂亮了,一见面,周幽王的魂就被褒姒勾走了。褒姒生下儿子后,为讨褒姒欢心,周幽王不顾大臣反对,将申后和太子废掉,不仅立褒姒为后,还将褒姒生的儿子伯服立为新太子。即便如此,貌若天仙的褒姒仍然冷若冰霜,从来没有在周幽王面前笑过一次。为了博得这位让自己寝食不安的冷艳美人的欢心,周幽王用尽了心思,最后上演了一出让周王室迅速走向衰微的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如果不是周幽王将调遣诸侯军队当作儿戏,如果废除的王后和太子与各诸侯国没有干系,周幽王丧失理智的恶作剧,也许只会给后世留下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还不至于让自己命归黄泉,让周王室江河日下。缺脑筋的周幽王偏偏没有想到,被他废掉的申后娘家不仅是骁勇善战的西戎部族,而且申侯与周王室世代联姻,原本就是一种安定戎族的政治手段。他与申后的婚姻,直接影响着整个西戎部族对待周王室的态度和立场。
周幽王废除申后和太子的时候,申人已经被周天子封到河南南阳,建立了申国。被周幽王废除的申后是申侯的亲女儿,被周幽王废除的太子是申侯的亲外孙,申国是周王室众多诸侯国中拥有王室背景的一个。世代与周王室联姻的申侯,对周幽王所作所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就在周幽王胆大妄为、得寸进尺的时候,申侯的复仇计划也在谋划中。他首先动员与申国相邻、国都在唐白河支流源头的方城县的缯国加入伺机推翻周幽王统治的阵营,接着又联络仍然活动在关中以北的犬戎,组成联军,联手进攻西周都城镐京。
公元前771年的某一天,申侯带领申国、缯国和犬戎军队出其不意出现在镐京城外,镐京守军点燃烽火,向各诸侯国求救。然而,面对镐京城头再次升起的滚滚狼烟,已经上过一次当的诸侯,以为周幽王又在与褒姒寻欢作乐,对此视而不见。申侯带领联军乘机攻进镐京城,周幽王一看大势不好,带着褒姒仓皇逃窜,被联军杀死在骊山。
周幽王死后,申侯联手鲁侯和许国国君许文公拥立被废太子宜臼为平王,迁都洛阳,史称东周。立国275年,历11代12位君王的西周王朝宣告终结,中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周幽王的荒淫无道,中原众多诸侯国的各怀鬼胎,让改变周王朝命运和改写中国历史的使命,交由偏据汉江流域的诸侯小国来完成,这究竟是周王朝的悲剧,还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使然?
在两三千年前,古汉水两岸数以百计的部落方国曾经在有过的或辉煌、或黯淡,或铿锵悲壮、或婉约幽静的历史里漫步,只要我收拢住匆忙奔走的脚步,用心倾听就会发现:在滔滔汉江碧浪翻滚、群星璀璨的过去,曾经改写并影响过中国历史的,岂止只有古庸国、申国和缯国?在华夏民族如梦初醒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让成长壮大中的华夏血脉变得更加多彩丰盈的,又岂止在无休无止的迁徙、征战、融合中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将光华耀眼的身影长久留在浩渺时空背面的氐羌人、巴人和蜀人?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万物息声,就在我再次翻阅古老汉江曾经有过的方国荟萃、部族云集的历史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今夜寄居的太白山北麓——眉县,竟是一度被古庸国收留,在竹山西部立国的微人的故乡。
据《尚书·牧誓》记载,微国是牧野之战的“西土八国”之一,和庸国、巴国、濮国一起参加过周武王诛灭商纣的牧野之战。西周崛起前,微人四处迁徙,最终选择在与周人隔渭河相望的眉县安身。当时,周人还在成长中,周人和微人过从甚密,微人是周人灭纣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响应者。周武王灭商后论功封赏,微人仍被封在眉县,建立了微国。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周王室与微国矛盾丛生,裂隙越来越大,微人被迫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但当时的周天子一呼百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受到周人排挤打压的微人,到哪里寻找生路呢?反复斟酌后,微人选择了从褒斜道翻越秦岭,进入汉水流域。失去家园的微人知道,当时的汉水流域偏远闭塞,远离周王室京畿之地,许多与周王室有过节和实力弱小的部族,也选择了在秦岭和巴山之间的高山丛林中安身,逃到那里,也就远离了是非。有人猜测,促使微人做出南迁汉江流域决定的另外一个原因,应该是投亲靠友。微人知道,在汉江流域,有和他们先祖一起在牧野之战中并肩作战的庸人、濮人、卢人、彭人的后人。这也是被周王室逼得走投无路的微人最后的选择。
微人进入汉江流域的时候,庸人已经是南方各部族当之无愧的领袖,控制着几乎整个汉江上游地区。流离失所的微人随着汉江一路向东,从汉中进入十堰。当时庸国的国都在竹山,庸国就将微人安置到竹山西部居住下来,并帮助他们再次立国。也不知微人与周王室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微人逃到汉江流域后,周王室仍然穷追不舍。有人认为,周昭王两次率军进入汉江流域征伐荆楚,追杀离开眉县后加入荆楚阵营的微人,也是其南征作战的目的之一。
第二次南征,楚军大败周王室军队,周昭王也在逃命中坠入汉江,溺水身亡。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微国的命运。周宣王时代,周王室加大了对汉江一带,包括微国在内的南方势力的打击力度。楚国崛起后,曾经领导南方诸国的庸国及其追随者,也成为楚国打击的对象。面对周王室和楚国的双重压力,在汉江流域生活了200多年的微人再次踏上迁徙之路。这一次,他们选择向远离中原的西南地区逃亡。
最初立国在大秦岭主峰太白山下眉县的微人,之所以称自己的国家为“微”,是因为古语中“微”和“眉”同音。据此有人推断,离开汉江上游鄂西北的微人,最终落脚四川眉山。眉山的“眉”字,是微人从眉县流落汉江南岸的高山密林,又从鄂西北迁徙四川留下的印记,也是这个在无休止的迁徙中求生的部族给最后收养了他们的那块土地的馈赠。
谁也不知道,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之前,有多少生活在汉江流域的部落氏族,也和微人一样或心甘情愿,或被迫无奈地弃国离舍,告别波光闪烁的古汉水,远徙他乡,将他们所熟悉的方言、生活、习俗带往南方与北方;又有多少人如后来的楚人一样,将自己火一样燃烧的血液,融注到一个民族日渐壮硕丰盈的血脉之中。
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汉高祖刘邦将自己从汉水之滨起步创建的王朝命名为汉之后,“汉”也就成为我们这个渊源深厚、源流众多、血脉多元的古老民族最具有精神和文化的象征意义的字眼,也是最为贴切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