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一条河流从大山深处起步,即将踏上翻山越岭、赶赴与汉江汇合的漫漫旅程。
这河流是汉江最长的支流丹江,它的源头在终南山南麓群山深处。
莽莽秦岭从天水进入关中,高峻挺拔、逶迤连绵的崇山峻岭既是八百里终南仙境的核心,也是汉江支流最集中的区域。陕西境内汉江北岸众多支流褒河、酉水河、子午河、金钱河、乾佑河、旬河、丹江的源头,都在汉中、安康、商洛环绕的大秦岭南坡的万山丛中。
将蓝田环绕的苍莽山岭,就是终南山。终南山是绵亘中国腹地的秦岭山脉高山密林最为集中的高地,也是渭河与汉江水域分界最明显的地方。绵延耸立的高山让中国南方与北方有了分野,发源于高山峡谷的河流也以山岭主脊为界,依山就势,选择自己的流向。蓝田猿人老家公王岭下的九间房一带,高山丛林流出的每一滴水都顺着朝关中盆地北斜的山势,悉数流入灞河,在白鹿原下汇入渭河。但从九间房、蓝桥和唐代诗人王维隐居的辋川翻过终南山主脊,缓慢南倾的山岭引导着牧护关、黑龙口一带群山峡谷众多溪流,都选择了顺势朝南集结成古老丹水,经商洛、鄂西、豫西,跋涉440余公里,投入汉江的怀抱。
南秦岭余脉神农架
到商州黑龙口镇已经粗具规模的丹江,在它的源头——黑龙口镇梁坪村还是一条在白墙黑瓦的村子中间沟渠里哗哗流淌的小溪。沿渠水上行,才发现这渠水由村头三条敞开的沟壑流出的细流汇聚而成。从路边的指示牌可知,三条沟壑分别叫石板沟、水晶沟、正沟。踩着遍地草木落叶沿正沟流出的细流登上一座并不高峻的山梁,就有一眼清泉从山石交错的沟垴里流出——这便是丹江第一滴水流出的地方。
黑龙口一带的群山是秦岭和终南山的一部分,但当地人习惯将丹江第一滴水流出的这片群山叫凤凰山。这条小河当地人叫它闵家河,直到从梁坪村流出的闵家河与另一条同样来自凤凰山深处的河流在黑龙口附近相会之后,丹江才在群山环抱中应运而生。
诞生于秦岭深处的丹江一生都奔走在高山峡谷之间。
丹江发源的黑龙口、牧护关一线,是秦岭山脉高山峻岭最为集中的地方。如果从大秦岭主峰太白山算起,秦岭造山运动中拔地而起的太白山、鳌山、牛背梁、玉山、蟒岭、鹃岭等数十座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峰麇集于此,让中国南北自然地理分界一目了然,也让这一区域成为中国古代南北交通最为艰险的地区。库谷道、义谷道、锡谷道开通之前,从蓝关沿丹江越秦岭至商州与商於古道首尾相接的蓝关道,是关中地区进入安康和商洛的唯一通道。
由于莽莽山岭阻绝,商於古道几乎一路都行进在丹江及其支流开辟的峡谷盆地之间。在丹江粗具大江大河气象之后,与丹江干流涛声若即若离的商於古道经丹凤出武关,从商南富水镇进入河南西峡,经内乡柒於镇,可直抵湖北襄阳乃至江南和岭南。秦帝国创建后,秦始皇连续5次出巡视察,仅有的两次到南方,走的都是这条一路都能看到丹江波光闪烁的秦代国家高速公路——秦直道。
群山中跌宕南下的丹江,在商州麻街镇冲出大山重围转身东南、奔向汉江之际,一个并不开阔的山间盆地——商丹盆地的出现,让急促而来的江水有了舒展身子、调整流向的空间。尽管这个委身于南秦岭凤凰山和流岭之间,横穿商州和丹凤全境的盆地狭窄且并不绵长,却是丹江流域最大的盆地。
商丹盆地是秦岭造山运动和丹江江水不断冲击下的产物。
100万年前进入高峰期的秦岭造山运动,在秦岭板块与扬子板块相互挤压抬升的过程中,秦岭南麓留下的许多褶皱与裂隙,是众多发源于秦岭山区的汉江支流朝汉江聚集的通道,也是后来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古人类理想的生存之所。然而造山运动最初留在这些褶皱与断层之间的,仅是一个又一个高低不平、岩层裸露、寸草不生的低洼谷壑,群山之间奔流而下的流水用它经年不息带来的泥沙、黄土等沉积物将谷壑填平,在高山纵横的谷壑中拓展出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盆地。这样,水稻才得以在气候温暖的深谷拔节吐穗,玉米和小麦才能在波浪般隆起的丘岗生长,人类才能够在有足够的平地建房耕作的地方安身。商丹盆地的诞生也应该经历了这样漫长的变迁过程,只是在遥远的过去,挣脱群山羁绊的丹江呼啸而下,将更多沉积物带到了这个相对开阔的断裂带,加之经年不断的江水冲刷,才在秦岭南坡纵横交织的山岭之间拓展出丹江干流沿岸这块难得的开阔平坦的山间盆地。
汉江干流所流经的高山丛林地区既是众多汉江支流源头,也是古代临汉江而居的诸多少数民族的家园。在陕西汉中、安康和湖北十堰境内汉江干流一带的蜀人、巴人、羌人、庸人、楚人割据一方,和占据岭北渭河、黄河流域的华夏部族鲜有交往的夏商周时代,包括商丹盆地在内的丹江流域,已经是北方中原王朝沟通岭南的纽带。若非如此,周成王怎么会将当时的大数学家、轩辕黄帝第二十五子之昆孙商高封到商洛呢?战国时期,秦孝公又将商州到武关广大地区封给他格外倚重的改革家商鞅。秦统一六国前,被叫作商於之地的丹江中上游一直是秦楚两国拼死相争的战略要地。
一江清流、一叶扁舟、两岸碧翠,如此安适幽静的意境,大概只有在蜿蜒于秦岭、巴山之间的汉江三峡才能遇到
有一种说法,说尧帝之前该河流不叫丹江,而叫粉青江,尧帝长子丹朱死后被葬在丹江流经的地方,人们才将这条流经陕西、河南、湖北三省最终注入汉江的河流改名为丹江。沿丹江行走,在丹江流经的河南淅川、内乡、邓州,甚至远离丹江的汉江南岸湖北房县、竹山一带,都有尧帝长子丹朱的传说和遗迹。
进入商丹盆地,丹江在两岸高山绵延、中间平缓开阔的河谷开始了一段悠闲漫流的时光。尽管这种可供清澈碧翠的江水舒缓流淌的时光并不长,但在愈来愈多的支流将丹江再度逼入崇山峻岭之前,从商州到丹凤、商南的丹江河谷不仅成为汉江流域人类最早的安身之所之一,开阔平缓的江水还让丹江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樯橹往来,白帆飘飞,成为沟通汉江与秦岭的航运通道。
早年商洛的中心不是商州,而是丹凤。
2004年夏天第一次到商洛,诗人慧玮领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历史上的丹江第一码头——丹凤县龙驹寨。他告诉我,商洛因丹凤县的商山和发源于洛南的南洛河得名,但商洛最早的繁荣却是丹江水旱码头、有着因供奉着丹江水神而俗称花庙的龙驹寨带来的。
10年前我看到的龙驹寨寨门面朝丹江,清冽的江水从金碧辉煌、华丽壮观的寨门前潺湲流过,大门前依稀可见的青石台阶告诉我,这里曾经是自汉江而来经八百里丹江北上货运船只向北行进过程中最后的码头。不过,在围绕龙驹寨丹江码头汇聚起船帮、马帮、盐帮、青器帮会馆之前,最先在丹江上游商丹盆地建起规模空前城邑的,是战国时期秦国改革家商鞅。建城地点在龙驹寨以西不远,丹凤县城郊的古城村。
公元前366年,商鞅乘前一年齐魏马陵之战魏国大败,率军发动第三次河西之战,击败魏军,俘虏魏国公子卬,迫使魏国将此前魏将吴起占领的黄河以西之地归还秦国。为表彰商鞅战功,秦孝公将丹江流域商州到河南内乡15邑封给商鞅。大抵是地处商丹盆地的丹凤水陆交通便利的缘故吧,已经通过他和秦孝公大刀阔斧的改革将秦国领向触手可及的霸主地位的商鞅,在距龙驹寨不远的丹江北岸修筑了占地120余亩的商邑。
位于丹江岸边的陕西省丹凤县船帮会馆龙驹寨山门
商鞅封邑商邑遗址
那时的丹江江岸肯定比现在宽阔,水流也更加浩荡。大概是为了既符合先秦时期早已盛行的阴阳学说,又便于利用丹江舟楫之利吧,商鞅将原本可以成为自己世袭之地的行政中心——商邑,建在丹江北岸丘岗上。这座丹江岸上修筑较早的城邑建成后大概也没有繁华多久。商鞅被封为大抵相当于现在丹江流域领地所有者的第三年,鼎力支持商鞅改革的秦孝公去世,大刀阔斧的改革将秦国带上强盛之路的同时,也把商鞅逼上绝境,在众多政敌的围追堵截下他无路可逃,被迫在这里举兵抵抗,完成人生最后一搏后便人亡城废。几年前,考古人员在古城村进行考古发掘时,黄土下还埋藏着商鞅时代留下的篆书“商”字图案的空心砖。
我到商邑遗址的时候发现,上海到新疆霍尔果斯的312国道将仅存的一段城墙从中间斩断,一块应该是近些年才立起的石碑告诉我,这里就是商鞅人生的最后一站——商邑。
商鞅之后,伴随丹江涛声来到商丹盆地的是秦始皇时期的4位博士: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这4位历史上有名的隐士本来是秦朝官员,秦朝末年,为躲避乱世来到丹江南岸的商山与溪风松柏为伴、以紫芝朝露为餐,避官不就。后来,这4位高洁之士被西汉开国重臣张良费尽周折请出商山时已年届八旬,皓首白须,人称“商山四皓”。
生活在秦岭、巴山深处的人们与自然有着一种相依相存的亲情
从商鞅冒死改革到四皓隐居商山,丹江这条从莽莽秦岭群山冲出的河流在它的上游,已经开始酝酿一股激流涌动的文化巨浪。
从商邑逆丹江向西的商镇,是古商县所在地。更早的时候,位于丹江北岸的商镇是商丹盆地乃至丹江在商洛境内的中心,商洛土著至今还是习惯把商镇叫商县。2004年我到商镇时,炉火熊熊的铁匠铺、摆满街面的农具山货还在提示我,古老农耕遗风还在古街老宅之间浮荡。然而仅仅10年时间,崛起的楼房、遍地的商业文明,已经让丹江两岸延续2000多年的农业文明越来越模糊。如果没有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4位高士的四皓墓,我不知道该从何处寻觅曾经弥漫这座千年古镇的儒雅之风!
商镇往西几公里,是贾平凹的老家棣花镇。
在陕南和鄂西,偏远山区的人们依然通过吊桥往来于汉江及其支流两岸
和商镇一样,棣花镇也是因商於古道享有过上千年繁华的古驿站。伴随丹江古老的涛声,经由这条古道翻山越岭往来于秦岭南北的人物有客死他乡的楚怀王、汉王刘邦,还有韩愈、李商隐、杜牧、李自成。几次到棣花镇,贾平凹老家贾塬村前一湖碧水总让我感慨贾平凹的才情智慧,然而这次途经以商山为屏、以丹江为障的棣花镇,我发现棣花镇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关方面投50亿元巨资打造的商於古道文化景区已粗具规模。贾塬村前的莲湖、莲湖岸上的二郎庙、二郎庙旁一条曾经是宋金界河的小沟和贾平凹旧居,与兴建的客栈、酒楼、商号连在一起,形成一座规模空前的仿明清建筑风格的古镇。古镇上的建筑也依照贾平凹《秦腔》里清风街和古棣花镇的描述修建,古色古香,颇见匠心。然而这座试图恢复商於古道车水马龙、驿马络绎盛景的古镇,还是无法复原杜牧笔下“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的景象。
不过,经过在商丹盆地的短暂休整,丹江清澈温婉的江水让深居秦岭山中的商洛显露出南方的自然风貌。在商州丹凤一带,阔叶植物明显增多,虽然深山高丘仍然种植玉米、小麦,但河谷地带已有水稻出现;到了商南,富水镇、生龙寨一带绵延起伏的茶园,让这里成为我国纬度最高的产茶区。
丹江流经的陕南和豫西,正是大秦岭倾身南下,在汉江北岸与大巴山隔江相望的倾斜地带。到了丹凤龙驹寨,绵延南下的秦岭南坡迫使丹江不得不再次调整流向,朝着有众多壁立群山的丹凤南部山区而去。商於古道与丹江在龙驹寨暂时分手,但这条繁华千年的古道经武关、商南,进入河南西峡、内乡的向东行进的路线,依然走在丹江众多支流开拓的丘岗峡谷之间。
流出龙驹寨,丹江再一次被群山围困。
这些让丹江又一次收住继续南下的脚步,在无始无终的群山峡谷间奔突东进的群山,是南秦岭的一部分。高低嵯峨、绵延无尽的群山聚拢在丹江南岸,阻断了丹江奔涌南下直接与汉江相会的通道,也让丹江在千山万壑胁迫下如扭曲的麻花,在仅容一条江流的峡谷深处奔流。
从龙驹寨出来追逐丹江南下的身影时,我一直行走在头顶只有一线蓝天的峡谷之间。江水撞击山谷的喧响陪伴我到一处稍微开阔的山间盆地时,又一座高山迎面崛起,刚刚冲出高山的江水被迫再次掉转流向,在莽莽群山陪伴下转向东流。
这个因为丹江与它的支流银花河相会诞生的河谷小盆地,仅容一座小镇安身,它就是赫赫有名的竹林关镇。
竹林关是汉江北岸常见的那种山间小镇,但由于自山阳蜿蜒而来的银花河与奔腾南下的丹江相拥相抱,四周又有渐次高隆、层次分明的鹘岭和流岭的衬托,天便显得格外蓝,水也显得格外清。残存的古竹林关关墙,古风犹存的杨泗庙、城隍庙、船帮会馆、娘娘庙,以及随处可见的飒飒竹林,让这座丹江岸上的水陆码头有一种让人惬意、留恋的闲适与安静。
不过历史上的竹林关却是丹江中上游仅次于龙驹寨的繁华之地。我掌握的资料说,竹林关地处丹凤、商南、山阳交界处,俚语有“鸡叫一声听三县”的说法。过去的竹林关是汉江流域有名的水旱码头,水路可由丹江抵达汉江,陆路可通湖北郧西、郧县(今郧阳区)。明代,这里就设有以军事防守为主要职责的巡检司,清代设有千总、把总。在山大谷深、地偏人稀的明清时代,政府在这里设置这些类似于派驻部队的军事管理机构,主要目的应该是维护这个汉江流域水旱码头的社会治安吧?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徐向前率领的红四方面军、贺龙率领的红三方面军,以及1946年中原突围期间李先念部都曾经转战竹林关。1932年11月,贺龙率领红三方面军到达竹林关与毛泽东的同学、中央分局书记夏曦发生的那场剑拔弩张的反对“左”倾机会主义斗争,就在供奉丹江水神杨泗的杨泗庙。
丹江流出竹林关镇,波光粼粼的身影迅疾被四面合围的高山吞没。
丹江波光消失的地方,是陕西省商洛市商南县和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交界处。莽莽秦岭在鄂陕豫交界处收拢它南下的脚步,纵横交错的山岭愈显破碎而密集,横卧丹江南岸的新开岭和自北而下的伏牛山余脉,让丹江最后的旅程变得异常艰辛。高山遮住了丹江的身影,也让我追逐丹江的脚步动辄受阻于一座接一座不期而遇的高山。陕西、河南、湖北交界的丹江下游,是山与水纵横交错的世界。高峻绵延的群山永远是这里的主人,一座又一座高山相互搀扶着,毫无规则地蹲踞在丹江两岸,山与山之间的大大小小的峡谷间,必然有或大或小的河流山溪涌出。这些诞生于高山、一生都奔流在山谷之间的河流,都是丹江支流。它们短促的水流在平常季节激不起几朵浪花,被高山围困的地方也往往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世界。不过,从陕西商南梳洗楼进入丹江又一座著名水旱码头——河南淅川县荆紫关镇,诞生于崇山峻岭、奔走于万山丛中的丹江即将告别群山围困、山重水复的跌宕之旅。
清亮可鉴的江水在突然敞开胸怀的山谷间悠悠东进,江北岸一座屋檐高翘、白墙黑瓦的古镇,是河南淅川县荆紫关镇,早在盛唐时期就是丹江航运商贾云集的水旱码头。清流舒缓流过的丹江西岸,是莽莽秦岭深处有名的白浪镇。与荆紫关镇相比,这座分属陕西商南湘河镇、湖北郧县白浪镇和河南淅川荆紫关镇管辖的江岸小镇曾经拥有的繁华与名望,既得益于丹江航运,更因为一条不足百米的街上竖立的那块三省分界碑。依山临江的白浪镇只有一条南北曲折的街道,街中央一座并不高大的界碑,让同住一条街上的居民户籍及行政隶属关系不尽相同,分属于陕西、湖北、河南三省。
从荆紫关进入淅川腹地,丹江仍然要与缓慢下沉的山岭为伴,但比起一路上让江水跌宕起伏、喜怒无常的丹江中上游山区来说,丹江与另一条同样发源于秦岭高山深处、南北纵贯淅川全境的古老河流——淅水共同开拓的百里平川,已经足以让丹江江水再度舒展身子,顺势南下,并在结束440余公里穿山越岭之旅的时候终于摆脱绵延群山的羁绊,独享丹江口水库烟波浩渺、天高地阔的世界了。
现在的淅水已经是几近断流的小河,但在两三千年前的西周初年,淅川境内丹江与淅水交汇之处,也就是历史学家所说的丹淅之会地带,却是沿丹江而下的楚文化汇聚萌发之地。楚国第一个国都——丹阳也诞生在这里。
沿丹江一路走来,尧太子丹朱和楚人一直是最容易与我不期而遇,也最容易让人产生思古之幽情的意象。到了淅川,政府打出的“楚国初都”形象宣传广告和淅川县博物馆琳琅满目的青铜器、玉器告诉我,徘徊丹江两岸的日子,我其实就行走在楚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路上。3000多年前,楚人正是在沿丹江东进南下的过程中完成了第一个创业期。
尧帝将太子丹朱封到遍地都被大山围困的丹江流域,是为了给他帝位的继承者舜留下一个安定的江山。楚人创业之初寄身于山岭纵横的丹江流域,完全出于求生的无奈。我在淅川县博物馆买到的一本《楚都丹江在淅川》的学术文集说,周成王时期生活在江汉地区的苗族后裔鬻熊重孙、楚人先祖楚子熊绎,被封到山高水长、蛮荒僻远的丹江流域。这位平日里坐着拉柴用的车子出行,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服临朝理政,开辟翻越荆山通往关中的山道,跋山涉水向周天子进贡的楚国开国之君建立的楚国第一个国都——丹阳,就在淅川县老城镇杨山村,只可惜遗址已沉没丹江口水库。
对于楚国最初的国都丹阳的所在,学术界至今还有湖北枝江、秭归和河南淅川3种说法。《楚都丹江在淅川》一书中,许多楚文化研究专家和考古工作者以1977年以来淅川出土的众多楚墓为依据,试图确定楚国最早的国都丹阳在淅川,然而学术界各执一词的争论还在继续。不过,无论有关丹阳地望之争最后如何尘埃落定,古老丹江孕育了最初的楚国和楚文化这一点,似乎没有多少异议。
丹江下游河南淅川县荆紫关镇民间脊兽
一路沿丹江走来,我看到了陕西商南过风楼,商州东龙山、陈塬遗址,河南淅川下寺遗址、西峡丹阳之战遗址等早期楚文化遗迹浩如繁星,构成一部楚人沿丹江和商於古道向南,环环相扣,逐步发展壮大的编年史。就连丹江流经的鄂、陕、豫三省交界处的饮食、方言、建筑、风俗,也都一样浸润着浓郁的荆楚之风。就连与关中只有一山之隔的商洛和河南淅川、西峡一带的民居,与湖北民居既朴素无华又精巧实用的风格也如出一辙。
在荆紫关一带摆脱群山重围,丹江再度转身南下,迅疾融入小太平洋一般水波浩渺的丹江口水库。但在丹江口水库修建以前,丹江在接纳来自河南南阳境内的老灌河后,又在湖北江汉平原与老河口和汉江相会。
从秦岭腹地一股清流到最后一朵浪花消失在丹江口水库,丹江一路上到底穿越了多少崇山峻岭,又有多少发源于大山深处的河流加入丹江千古不衰的绝唱,恐怕无法统计。不过我掌握的一份资料说,仅陕西境内,流程在25公里以上的丹江支流就有21条,长度为10公里至25公里的沟壑有79条,1公里至10公里的支沟有952条,至于只有一线细流的小沟小壑,则有34300多条。
如果不是丹江口水库让穿越千山万岭的江水有了一个归宿,丹江还要穿越多少高山峻岭,接纳多少来自高山峡谷的河流,才能涌入汉江温暖宽厚的怀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