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韵

茶韵

随着古筝演奏的《高山流水》幽幽响起,一位身着汉服的雅丽女子把壶持盏,飘飞登场,一壶清水扬起,带着晨露、刚刚从树上采摘的茶叶在杯中旋转浮沉,转瞬间,一股茶香向四周飘散。

这是2016年5月1日,我在汉江穿城而过的陕西石泉县参加“云雾山之春”主题旅游活动时看到的一幕。

石泉是一座地道的秦巴山城,县城北面和西面为南秦岭绵延起伏的群山,南面有莽莽巴山守护相望。从汉中盆地奔涌而来的汉江将古子午道经过的子午岭撕开一道裂缝,滚滚江流突然被一座两山之间崛起的大坝截住了去路,汉江上游一座大型水电站——石泉水电站建成了。和汉中、安康境内许多横跨汉江两岸的县一样,石泉境内绵延起伏的大山一半延伸到秦岭主脊附近,另一半则是大巴山北麓众多支脉中的一条。石泉境内的茶园,主要分布在汉江以南的大巴山区,北部秦岭山区只有少数气候温润的河谷丘岗才具备茶叶生长的环境。就产量和面积而言,石泉算不上汉江流域茶叶主产区,但这里产的灵雀毛峰和汉水晨雾,依然是秦巴山区品相与口味别具一格的精品茶叶。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陕青茶”,但我知道,汉江南岸的大巴山悠久的产茶历史,也让沿汉江而上的陕甘茶马古道自古以来就飘荡着迷人的茶香

石泉产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鬼谷子时代。在据说是战国时纵横家鼻祖、苏秦和张仪的老师鬼谷子隐居修行之地的云雾山鬼谷岭,有两棵古茶树,其中一棵胸径一米多、足够两个成年人张臂合围,另一棵小的也有几百年树龄,而且至今生长茂盛。

两次陪我登鬼谷岭的石泉县旅游局书记张昌斌告诉我,在几年前召开的鬼谷子文化学术讨论会上,一位来自台湾的学者面对生长在鬼谷岭舍身岩上那两棵不着一簇泥土的茶树惊异万分。他说西双版纳有两棵胸径一米多的古茶树,据测算树龄在1700年左右。鬼谷岭的这棵大茶树比它小一点,但如果将这棵生长在石头上的古茶树的生长环境和纬度与西双版纳的茶树王进行对比的话,鬼谷岭这棵茶树的树龄起码也有1000多年,完全可以跻身中国茶树王之列,最起码可以成为长江以北的茶树王。临下山,这位台湾专家还捡了一把落在地上的茶树叶子,并将它们带回了台湾。

在仅有的史料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谷子本身就是位奇人和神人,众多有关鬼谷子的传说中,就有鬼谷子与云雾茶的传说。汉江北岸云雾山中这棵古茶树,会不会是石泉茶或云雾茶的先祖呢?

在汉江流域,茶园并不是稀罕之物。从现在汉江的源头开始,碧绿苍翠的茶园一垄一垄,出现在避风向阳的坡地或起伏的丘岗上,这是汉中、安康一带最常见的景观。葱茏的群山环抱之下,行行整齐、垄垄青翠的茶园,往往出现在古汉水干流或支流退去后,高峰环峙的丘壑峡谷间绵绵不断的丘岗地带。这种地貌往往在江水畅流的汉江岸边,或紧依着群山,地势不高不低,环境不干不湿、不冷不热,而且通风向阳。已经采摘经年的老茶树老枝遒劲,缀满了青茶叶片,新栽植的茶树则青枝嫩叶,将一片泛着翠光的嫩芽铺满山岗。

西乡茶镇茶园

2004年,我是从冯家湾进入镇巴的。翻过高矗的群山,到了镇巴平安镇、麻柳滩乡一带,公路两旁依山而下、一直延伸到县城边上的茶园带给我的震撼与惊异,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时隔10年,我从西乡堰口镇进入泾洋河峡谷,然后沿泾洋河北岸崖壁高悬的公路再次向镇巴行进时,峡谷两岸的群山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裂缝供泾洋河和公路前行。高山割断了西乡与镇巴之间茶园的联系。然而,到了西乡县罗镇附近,豁然敞开的峡谷中央,一座高隆茶山的出现,让自行走在汉江岸边就一直追随我的茶香再次迎面扑来。

抵达罗镇的时候,愈行愈高的山道将峡谷口弥漫的烟雨甩到了山下,一轮初升的朝阳让青山环抱的峡谷明亮。阳光下,层层叠叠、缘山而上的茶园中的每一片青翠的叶子上,都跳跃着晶莹的光斑。太阳渐次升高,一层一层如一条条绿色飘带般将整座山紧紧缠绕的茶树让茶园的轮廓愈见清晰。整齐有序的茶林、青翠欲滴的茶叶,让整座山谷都变得绿意盎然。清芬迷人的茶香,在泾洋河峡谷间飘荡着。

茶树是古代中国南方长江流域独有的一种佳木。最初,茶被我们先祖作为药用植物使用,所以茶在《神农本草经》中被称为“荼草”,而且早期有巴人和蜀人居住的汉江流域、巴蜀地区,是我国最重要的茶产区之一。有一种说法认为,古代居住在汉水上游的古巴人是茶叶最早的发现者和种植者。据《华阳国志》记载,公元前11世纪,古巴国给周天子的贡品,就是一种“形似月亮,紧压成团”,名曰“西乡月团”的贡茶。

据此,我们似乎可以断定,汉江流域的秦巴山区是中国茶叶的故乡。3000多年前,汉水流域尚处在十分闭塞的蛮荒之中,依水而居的巴人在政治、军事和文化方面还无力与中原民族抗衡,然而,有了汉水巴山孕育的茶叶,他们不仅能够获得周天子的荫庇,也让产自巴山汉水间的茶叶,将一种清新淡雅的茶文化之风,吹遍南方与北方。我至今犹记得,小时候我的父亲和村上老人每天早上下地干活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脸吃饭,而是斜躺在炕头,生起家家户户必备的小火炉,烟熏火燎地熬罐罐茶。

北方乡下喝早茶,一般是在薄暮将尽的黎明。这时候村巷寂静,天色微明,家家户户依然门窗紧闭,赖床的小孩和年轻人还在酣梦中沉醉。如果低矮的屋檐下有一缕青烟升起,那必然是早起的老人开始煮罐罐茶了。先是一家,随后是两家、三家,一缕缕炊烟弥漫村道的时候,天色也已大亮,紧闭的门户相继打开,每家每户溢出的茶香,也就将北方乡村特有的乡土味、牛羊粪味暂时冲淡了。

我老家天水一带流行的罐罐茶,要用一种陶土烧制的小茶罐架到熊熊燃烧的炉火上烧煮。熬罐罐茶的茶叶讲究“背罐”,也就是耐煮耐熬,不求茶精细,但求经得住反复熬煮,所以村上老一辈尤其喜欢口味粗重的陕青茶和云南茶。后来才知道,小时候我品到的茶,原来就来自这些年行走秦岭、汉江期间让我沉迷不已的陕南西乡、镇巴、紫阳一带的茶园。在中国茶饮之风盛行的盛唐,包括现在汉中、安康汉江流域的梁州茶叶,已经名满天下了。

陕南茶园,以汉江以南的巴山山区最为集中。汉中市南郑与汉台区在行政区域上以一座汉江大桥为界:桥西是汉台区,属秦岭南麓;桥东是南郑,纵横交织的山水都深深依偎在巴山北麓。一江之隔,南郑茶园的分布较为密集,与汉台区、勉县、宁强境内只分布在丘岗、谷溪地带更为温润的小气候环境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从南郑县城往南,进入大巴山支脉米仓山区,只要有一块通风向阳的丘岗,一行行茶树林立,人工修剪过似的茶园一片一片,从长满丛林藤蔓的林边或背山面水的村后蔓延下来,山谷间便茶香四溢。

2014年10月,我在著名作家王蓬先生家里偶遇南郑县县委宣传部部长贾连友,他告诉我,南郑算不上汉中产茶大县,但以牟家坝、法镇、红庙、青树、福成等乡镇为核心的米仓山茶产区,仍然让南郑保持着陕南重要茶叶产区的地位。早在唐代,茶圣陆羽就将南郑列为全国八大产茶区之一,南郑所产茶叶被陆羽称为山南茶。陆羽所说的山南茶,就是指秦岭以南包括陕南和河南、湖北汉水流域及甘肃南部,以及四川、重庆嘉陵江以东、长江以北产茶区出产的茶叶。

从西乡、镇巴沿汉江向东进入安康,行走在石泉、汉阴、紫阳的汉江两岸的丘岗河谷中,绵延起伏的茶园如一片一片绿云停泊在山坡、村口、路边,成为最容易让来自北方的旅行者驻足的景观。如果是烈日炙烤的午后,从散居茶园、桑田之间的农家门口经过,有热情纯朴的山里人招呼你到屋里歇息,一落座,就有一杯嫩叶翻飞、碧绿澄亮的清茶递到面前。水是清澈甜美的汉江水,茶是经年被汉江两岸的山雾滋润的汉江茶。伴随着腾腾水雾从杯中升起,片片绿叶旋转着沉落杯底,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鼻而来,喝一口下肚,奔走的劳累与焦渴便一扫而光。即便是在百叶凋敝的秋冬季节,汉江流域人们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仍然仿佛刚从门前屋后茶园里采摘下来一般鲜嫩如初。

炒茶姑娘

大抵是因为秦巴山水滋润的缘故吧,历史上汉江流域的山南茶一直是地方官员敬献朝廷皇室的必备贡品。2014年12月1日在汉阴,县文联主席王涛,在月河南岸新城区的一家茶庄为我沏了一杯根根如绿针立在杯中的汉阴银针,说:“汉阴产茶历史悠久,到现在,汉阴茶品还非常丰富,有三河梁晒青、平梁镇炒青、阮家坝烘青。”并向我介绍面前清香四溢的银针叫天宝贡茗,是唐天宝年间的朝廷贡茶,主产地在凤凰山南麓、汉江南岸的漩涡镇。

告别王涛,再度返往石泉,经汉阳镇到漩涡镇寻访凤堰古梯田时,我一路追随群山深处幽幽奔流的汉江,在峡谷里穿行。遥远的地质年代,汉江原本是从石泉县城流出后径直向东,经现在汉阴县城继续东进的。地质考察者发现,流经汉阴县城的月河是汉江古河道。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以前的汉阴城,在汉江南岸漩涡镇附近的汉阳镇,这就是现在汉阴县城在汉江之阳却叫汉阴的原因。

时令已交初冬,采茶季节早已错过,车窗外频频闪现的茶园的颜色也变为岁寒将至的墨绿与苍劲,我依然能从愈加凉爽的山风里嗅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这种让人神清气爽的茶香,陪伴我穿山越岭,进入汉江已经可以舒展开身子肆意畅流的江汉平原。

然而,带着一路茶香经竹溪、竹山、房县、京山从神农架和汉江北岸大洪山麓出来,到了辽阔平坦的江汉平原,却很少有茶园出现,甚至连茶圣陆羽故里天门市,也是近几年才开始种茶的。2013年12月19日《湖北日报》一篇题为《天门市将改写江汉平原不种茶历史》的新闻报道说,陆羽写出《茶经》1200多年后,汉江从其南境蜿蜒而过的古竟陵——天门市才开始规划建设万亩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