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岗寺:石头揭示的秘密
1983年春,汉中市汉江南岸南郑县(今南郑区)一座高隆的丘岗上的梁山龙岗寺,迎来了西安矿业学院的师生。
3月的汉江两岸桃红柳绿,可谓是春意盎然、春和景明。然而,这些一路从勉县沿汉江寻寻觅觅而来的师生,却置新春美景于不顾,每到一个地方,就在一位老师带领下,不是俯身观察地质地貌,用洛阳铲刨土,就是用手中的小铁锤在崖壁上敲敲打打。这位带队老师是西安矿业学院地质系教授阎嘉祺。阎嘉祺教授不是第一个关注龙岗寺与众不同的地质地貌和古老神秘身世的专家,他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到龙岗寺。但从前几次在这里零星发现的旧石器残片和远古哺乳类动物化石中,阎嘉祺教授预感到,汉江南岸这块地处汉江和濂水河夹角地带的台地丘岗之间,有可能还埋藏着鲜为人知的史前秘密。所以这次调查工作,他和他的学生都格外仔细。
地处汉中市区和南郑县夹角地带汉江南岸的梁山,属巴山山系。沿平缓坡地缓慢上升之后,突然崛起的山岗在临近汉中盆地的南岸虽然也显得有些突兀,但相比对岸绵延起伏的秦岭,这只能算是一座丘岗。不过,有了紧擦山脚而过的汉江及其支流濂水河流过,巴山北麓这块台地,也就占尽了依山傍水的地利之便。
阎嘉祺教授来到龙岗寺不久,便有了令人震惊的发现。当一批埋藏在泥土中的石质打磨器和哺乳类动物化石重见天日之际,阎嘉祺和他的学生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几年来,阎嘉祺和他的学生在龙岗寺周围30公里范围内,已经发现了上千件原始人打磨的石器和第四纪哺乳类动物化石。伴随着考古调查步步深入,他愈来愈坚定地相信,我国秦岭以南地区一个为数不多的旧石器早期原始人类聚居群落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此后不久,当阎嘉祺教授将他的考古发现公之于世后,龙岗寺也成为国内外考古界、古生物界和地质界共同关注的焦点。
10年前,在秦岭南北穿行时,我曾在汉江奔流的南郑县大河坎,遥望过薄雾笼罩的龙岗寺。那时候我就知道,数十万年前,在巴山北麓的汉江岸上,有一群远古人类在这里连续生活了几十万年。但由于那次行程我关注的对象是秦岭,所以便与龙岗寺遗址擦肩而过。这一次到南郑,我在汉中作家王蓬先生家中认识的作家、南郑县委宣传部部长的贾连友,为了让我更深入了解龙岗寺和南郑的历史文化,专门让县民协主席吴元贵先生一路陪同。我们在协税镇拜访了民间歌手,到濂水河上游黄官镇拜访了民间草编艺人,又到南郑县剧团看了南郑桄桄剧后才到龙岗寺,天色已近黄昏。
龙岗寺笼罩在蒙蒙雨雾中,四周一片青翠。
贾连友部长介绍说,龙岗寺是一座佛教寺院,始建于公元6世纪初的南朝梁天监年间,盛唐时期这里的香火非常旺盛。这里也是1931年陕南地下党举行中共陕南特委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地方。现存的3座建筑是在原有庙宇基础上修复重建的。龙岗寺下面便是汉江古渡。
连续几天的雨,让裸露的黄土路遍地泥泞,早年的发掘现场被掩埋在寺院周围的田野里,无法投足。不过,在陈列馆我看到的曾经沉睡地下几千年、几万年乃至几十上百万年的文物,不仅有旧石器时代的砍砸器、尖状器、刮削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骨器、石器、玉器,还有大熊猫、剑齿象、羚羊等第四纪哺乳动物化石。尤其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考古人员竟在这里发现了汉水流域极为罕见的粮食作物——粟的碳化颗粒,它的历史年代距今7400多年。
龙岗寺考古发掘证明,早在120多万年前就有一群古人类在汉江南岸、现汉中市南郑区梁山一带高岗上繁衍生息
“龙岗寺是一座埋藏着远古时代华夏先民劳动创造的秘密宝藏,我们看到的考古发现和目前学术界的考古研究所揭示的,仅仅是龙岗文化的冰山一角。”从龙岗寺出来,贾连友部长告诉我,“根据已经得出的考古结论,120多万年前,以龙岗寺为核心的梁山一带,就有古人类繁衍生息。这个历史年代,比蓝田猿人遗址还要古老。更为重要的是,龙岗遗址不像别的远古遗址只反映一个时期的文化内涵。考古人员在龙岗寺不仅发现了旧石器时代的文化层和粗制打磨器,还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大量文物。而且在同一探测坑内,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文化层相互叠压,这在我国已经发掘的古人类文化遗址中极为罕见。”
暮色愈来愈浓,龙岗寺和它四周的田野丘岗、村庄池水,完全被笼罩在潇潇细雨的暮色之中。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汉江岸上靠近龙岗寺的一家宾馆里。潇潇细雨不紧不慢,在汉江两岸飘落。茫茫夜雨中,我看不见龙岗寺的身影,但只要眼睛一闭,就有一件又一件形状各异的石器、陶器和古生物化石,在眼前交替浮现。其中有用于砍击树木或实物的砍砸器,有用于狩猎打击的石球,有用于切割的尖状器。这些粗糙、简单、鲜有人工打磨加工痕迹的石器,是距今120万年生活在龙岗寺一带的远古人类狩猎、生活的日常用器。而有明显经过人为打磨加工痕迹,更接近我们现在劳动工具的石斧、石铲、石刀、石磨盘、渔网坠、玉箭镞、玉刀和陶质生活器皿,则是人类经历了数以百万年计的旧石器时代后进入渔猎和原始农耕时代的新石器时代产物。这些形状各异、年代不同的器物,在将我的思绪引向天地混沌、万物沉寂的远古的同时,也将至今尚不为更多人熟知的中华文明另一个源头的历史现状推到了我面前。
西方考古学认为,人类的进化史经历了极其漫长的石器时代,其中以简单粗糙的原始打制石器为主要生产生活工具的旧石器时代,开始于300多万年前,而以有意识打磨制造更加实用又精细的石器为生产生活用具的新石器时代,则开始于1万年前。龙岗寺遗址被发现以前,我国境内发现的最古老的原始人文化遗迹,是位于陕西蓝田县公王岭的蓝田猿人遗址,时间上限在距今100万年左右。1964年,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在得知蓝田发现距今五六十万年的蓝田猿人头骨化石消息后,兴奋不已。同年的5月31日,郭沫若在北京举行的蓝田猿人报告会上指出,蓝田猿人头盖骨的发现,是我国科学家对研究人类起源的又一重要贡献。与蓝田猿人相比,生活在龙岗寺的原始人类,整整比公王岭的先祖早了20万年。我不知道如果郭沫若在世,又将如何评价龙岗寺的考古发现。
在20世纪80年代阎嘉祺教授的考古发现引起广泛关注前,直觉敏锐的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感觉到,在梁山这座几乎与汉中盆地同时诞生的丘岗上,有可能埋藏着鲜为人知的历史秘密。只不过一开始引起科学家注意的是龙岗寺所在的梁山一带的地质地貌。第一个来到龙岗寺所在的梁山进行科学考察的,是中国地质研究所原成员赵亚增和黄汲清,时间是1929年。他们想弄清在平坦开阔的汉中盆地,何以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海拔近千米,并且山体上随处可见只有海洋里才能见到的石灰岩沉积物和石燕、蚌、贝等海洋生物化石。然而,让赵亚增和黄汲清不曾想到的是,他们单纯的地质考察无果而终,走的时候却带回了一批原始人使用过的旧石器。1943年,西北联大历史系教授陆懋德带领学生在龙岗寺考察时,第一次揭开了龙岗寺遗址的神秘面纱。他发表的《汉中区的史前文化》一文,立即吸引了地质、考古、古生物界专家的目光。此后,慕名到龙岗寺考察的专家络绎不绝。1951年,西北大学郁士元教授来到龙岗寺,一次就采集到100多件旧石器标本。20世纪80年代,阎嘉祺教授的到来和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主持的两次考古发掘工作,清理出的石器数量更为惊人。他们发现的430多座墓葬、200多具骨架、3000多件各类文物,终于将距今120万年一群我们至今仍然未知其详的古人类在汉江岸上繁衍生息的秘密公之于世。
汉中盆地原本是一片水乡泽国。大约在距今6000万年,汉中盆地才从海底缓慢成长为可以供陆上生物生存的陆地。龙岗寺所在的梁山,就是这时从海平面升起的,并伴随秦岭、巴山漫长而活跃的地质运动,成长为一座高出汉中盆地500多米、海拔近千米的山岭。不过,在200万年前龙岗人尚未出现时,梁山龙岗寺一带还是一块被丛林和草原覆盖的荒寂之地。距今120万年左右,当龙岗寺所在的丛林里传来清脆的撞击声时,汉江两岸的岑寂才开始被打破。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考古人员在龙岗寺至今尚未发现当时人的人骨化石。因此,我们至今无法知道120万年前,生活在汉江南岸这座高岗上的我们先祖到底长什么模样,也无法想象他们使用如此原始、简陋的石器,与洪水猛兽争夺生存权的场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就是他们之所以选择以龙岗寺为核心的梁山作为他们延续上百万年的家园,除了这里温润通风的地利外,大概还因为山脚下古老汉水和濂水河里的鱼虾,以及身后巴山丛林里的野兽野果,可以保障他们的生活供给吧。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为龙岗寺古人类选择以这里为家园,连续120万年不离不弃的真相寻找到可以让大家都心服口服的答案。
从龙岗寺考古发掘图册资料里,我看到这样一幅记录挖掘现场的图片:一个长方形挖掘坑呈两个长方体错层叠压状态。对照文字说明才知道,上面一个长方体是距今1万年至7500年新石器时代的探坑;错层被压在下面是120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探坑。
120万年前,我们的先祖在这里继续生活、创造的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不过,许多专家在对龙岗寺遗址进行研究后已经形成共识:龙岗寺遗址在时间上仅次于云南元谋猿人遗址,是中国排名第二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在规模上是位居亚洲第三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与龙岗寺十分相似的旧石器时代遗址,还出现在汉江流经的汉中盆地的勉县、城固、洋县等地。据此,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出远古时期原始人首先选择了汉江,然后才将龙岗寺作为他们世代延续的家园的结论呢?多少年来,我们将黄河中上游与长江中上游视为中华民族的发祥地,那么120万年前生活在长江最大支流汉江上游的这些原始先民,到底来自何方?
有专家根据龙岗寺考古发现提出,龙岗寺旧石器时代文化是我国华北和华南旧石器时代文化过渡带,石器制作集合了华北和华南制作风格。1992年2月10日,《人民日报》在题为《一批旧石器在南郑出土》的文章中也说,龙岗寺出土的这批旧石器“距今至少120万年,早于蓝田猿人遗址。从石器打制技术上看,当时的人类极为笨拙,表现了从猿到人的原始性和蒙昧程度,这是旧石器时代猿人由南向北迁徙生活与生存的又一证据”。中科院教授黄尉文在对龙岗寺出土的石器进行比较研究时发现,这些120万年前出现在汉江流域的石器,在打制技术、类型和尺寸上,竟与朝鲜半岛的金谷里文化十分相似,与东非奥杜韦峡谷的奥杜韦文化也有诸多相似之处。
专家的观点和结论越多、越新奇,我们对120万年前选择在汉江南岸台地生活的这群原始人,便愈来愈感到迷惑。但有一个事实应该是确定的,这就是在蓝田猿人选择大秦岭山脊公王岭安家之前,在汉江南岸的巴山支脉,已经有一群可以使用原始石器的古人类依托汉水巴山繁衍生息了。在此后的100万年间,他们固守在汉江之滨,一步一步,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并且凭借他们打制的石器、制作的彩陶、种植的作物,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同时,他们也用劳动和创造,照亮了100多万年前汉江流域昏暗、混沌的大地。
离开南郑的前一天晚上,贾部长和吴元贵老师陪我拜访南郑县民协会刊《笔友》主编何高风先生时,这位退休前曾在汉中市文联工作多年的老编辑说:“我是关中人,但我有一个观点,就是我们的学术界、考古界受中原中心论影响,对秦岭以南,特别是汉水文化研究重视程度很不够。从龙岗寺遗址初步考古研究成果来看,汉水流域也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之一,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源头。我们的先祖不仅在这里经历了长达120万年的旧石器时代,还在以南郑龙岗寺和西乡李家村为核心地带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新石器时代文明。龙岗寺不仅发现了7000多年前的大豆和粟的种子,还发现了规模空前的制陶作坊。那么,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其他地方尚未发现比龙岗寺更古老的原始人聚居群落之前,我们需要弄清的问题是,为什么在120万年前,华夏大地一片沉寂,唯独汉江上游龙岗寺出现了继元谋猿人之后最为辉煌的旧石器时代文化?这些文化的源头和这些原始先民到底从哪里来?只有将这些问题彻底厘清,我们才有可能对中华文明的起源、发展,做出真正科学、正确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