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张骞开通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前,汉江秦岭之间已经有一条丝绸之路,将汉江上游和巴蜀出产的丝绸源源不断运往秦汉都城咸阳和长安。
石泉县旅游局书记、地方文史学者张昌斌告诉我这条中国最早的丝绸之路,指的就是穿越秦岭的古道——子午道。早在秦汉时期,子午道上不仅行走过帮助周武王剪灭殷纣王的巴国、蜀国、庸国军队,也行走过将产自汉水上游和巴蜀的丝绸,运送到咸阳和长安的商队。绵绵子午道上丝绸的光芒闪烁几百年后,张骞才从大汉都城长安出发,将依然从穿越秦岭的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运送到长安城的丝绸,带到了遥远的西域。
为了证实石泉不仅是我国最早的蚕桑主产区,还是中原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2014年11月底我到石泉的第二天,张昌斌陪我登上子午岭,寻访饶峰关子午古道。
汉江北岸子午岭上的子午古道遗迹
石泉县老城,是一座汉江环绕、群山拥抱的山城。出县城朝西北一转,便有座座高峰出现。绵延群山之间,发源于子午岭、云雾山一线的饶峰河,将壁垒森严的群山撕开一条弯曲狭窄的峡谷,夺路向汉江而去。曲折逼仄的河谷两岸坡地上、田埂上,长满行行整齐的桑树,虽然低矮屈曲,却嫩叶纷披,一片青翠。但从饶峰镇进入丛林莽莽的子午岭,愈往上行,隆冬将至的景象便愈加明显。到了山顶,莽莽群山枯叶遍野、衰草连天的景象,与随后我们去寻访出土过汉代鎏金蚕的池河镇谭家湾看到的桑叶满目、碧水青川形成明显对比。
饶峰关是子午古道上最为重要的关隘,紧扼北通长安、南下巴蜀、西达汉中、东到安康的子午道咽喉。公元1133年,宋金最惨烈的三大战役之一——吴玠击败金国开国功臣完颜杲10万大军的饶峰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到了饶峰关,我看到的是一堆被荆莽掩埋的关楼遗迹。从群峰倒伏的关口下到谷底,一座巨石垒砌、雕龙吸水的古石桥提示我们,这条穿越秦岭、连接汉江的古道上,走过为杨贵妃运送鲜荔枝的快马,也走过将产自汉江两岸和巴蜀之地的丝绸运往长安的商队。
汉江北岸子午古道上的古代石拱桥
中国养蚕缫丝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商周时期,丝织品已是王公贵族彰显身份的名贵衣料,桑树种植也十分广泛,《诗经》里就有不少描写农桑的诗歌。其中以《豳风·七月》描写春天来临、姑娘们提着篮子去桑田采桑的句子最为有名:“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到了西汉张骞开通丝绸之路后,西方世界对中国丝绸的需求与日俱增,丝绸供不应求,以至于到了汉章帝时期,政府明令可以用丝绸充当田赋。这时候,种桑养蚕、盛产丝绸的汉江流域,不仅迎来蚕桑产业的第一个高峰,包括子午道、褒斜道在内的秦岭古道和古蜀道金牛道,还担负起了为丝绸之路起点、全国丝绸集散地长安运送产自巴蜀、汉中、安康及江南的丝绸的任务。
从饶峰关下来,去池河镇谭家湾寻访国家一级文物镏金蚕出土地的路上,愈来愈凉的风频频掠过愈显安静空寂的池河两岸,树木从苍翠葱茏变得枯萎,等待又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来临的稻田怀抱一地泛着白光干枯的稻茬,无悲无喜地裸露在高远的蓝天下面,唯有一片又一片枝叶青翠的桑田向我提示:我正行走在北方的寒风很难抵达的汉江岸上。
谭家湾村是静卧在汉江支流池河臂弯里的一座安静而闲适的小村,依山傍水。与我走访过的石泉其他村庄不同的是,谭家湾村村前村后,最多见的是桑田。河岸上、山坡上,一片又一片的桑田随山势铺陈开来,让这座桑田环绕的山村浮荡着一种让人恍惚如梦的绿意。
这里的桑树,和我在饶峰关、云雾山镇山地上看到的那种树身低矮、老枝苍劲不同。大抵是新栽植的桑园的缘故吧,谭家湾村村后成片成片的桑树一律树干纤细、树身颀长,尚不见几根杈枝的桑树上长满嫩绿青翠的桑叶。我去的时候不是采桑叶的季节,但徜徉在桑叶青绿的池河岸上,我能想象到如果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桑田被镀上一层新翠,有三两位身着蓝底碎花衫的采桑女点缀其间,那该是一幅多么令人痴迷的田园桑麻图呀!如果将时光往一两千年前追溯,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池河两岸桑田弥望,家家户户机杼之声不绝于耳。直谷口(池河古称直河,故名)通往子午道官道上,驮运丝绸的商队昼夜不息,原本地处僻远的石泉因此成为丝绸商人纷至沓来的地方。这一点,是谭家湾鎏金蚕出土后,有人从这仅4厘米长的国宝级文物上解读到的石泉蚕桑发展史。
30多年前,池河镇谭家湾村一位农民是在池河采砂时发现这只迄今国内绝无仅有的镏金蚕的。然而,从专家鉴定这只金蚕是汉代政府鼓励桑农多养蚕、养好蚕的奖品的结论可知,丝绸之路开通后的汉江流域,已经是汉代对外贸易的支柱产业——蚕桑业的重要区域。不过,由于秦岭、巴山隔阻,汉江流域蚕桑产业很长一段时期只能向长安城里东织室和西织室供应原材料、借助汉江航运及秦岭古道向长安运送江南、巴蜀的丝织品。
这种情况,直到清代才有所改变。
明朝末年的战争,大概是历史上对中国人生存影响最大的战争之一。待到女真人将自汉江中游谷城起事的李自成搅和的乱局收拾好的时候,相对闭塞、安静的汉江两岸秦巴山区的老林里,已经见缝插针地挤满了逆汉江而上躲避战乱的湖广流民。这些从长江中下游逃难而来的流民进入秦巴山区,披荆斩棘、烧山拓荒,并在生存问题解决后也开始像当地土著一样一边耕种,一边养蚕绩麻,汉江流域蚕桑业的繁荣期正在酝酿。然而,尽管江南移民也将南方先进的蚕桑技术带到了汉江中上游,但大多数地方蚕丝产业仍旧只限于扶桑养蚕,养蚕技术几乎依然沿袭着两三千年前巴人和蜀人时代的传统。
冬天即将来临,汉江岸边桑田依然一片翠绿
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同样生产蚕桑的汉阴,迎来了一位来自山东高密的新县令郝敬修。这位原本就出生在蚕桑之乡的县令到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安置蜂拥而至的流民。尽管古老的汉江养育了古代巴人、蜀人、庸人这些在漫长中国历史上留下惊世绝响的民族,但秦巴山区毕竟山高林深,可供骤然增加的大量流民耕种的土地十分有限。愁眉不展时,郝敬修发现,汉江两岸不仅桑树成林,还有随处可见的柞树,而当地人只知道用桑叶养蚕,却不知道秦巴山区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柞树同样可以养殖柞蚕。这一发现不仅让郝敬修喜出望外,也让曾经养育了因擅长兴桑养蚕而成为蜀国开国君王蚕丛的汉江中上游的蚕桑业,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新机遇。
郝敬修振兴陕南蚕桑业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令人将他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山蚕养殖技术读本《山养蚕说》抄录成册,分发各乡。接下来,他又亲自撰写了柞蚕养殖知识读本《教养山蚕序》和《教养山蚕图说》,并刊印传播。该图本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从选种、配蛾、产子、饲生、放牧、治场、秋贮、整茧、织机等方面进行详解,向蚕农普及柞蚕养殖技术。《汉阴县志》记载,郝敬修推广柞蚕养殖技术两年颇有成效,在他的劝导下,汉阴不仅兴桑养蚕规模扩大,还发展起了缫丝织绸业:“檞绸乃檞叶饲成之,茧大如卵,知县郝敬修携种教民养之,取丝织绸。”
汉阴扶桑兴蚕之风,很快吹遍汉江中上游安康、汉中诸县。紧随郝敬修的脚步,汉阴通判钱鹤年、宁羌州牧刘玺、汉中知府滕天绶、陕西巡抚陈宏谋皆大力扶桑兴蚕。汉中知府滕天绶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编写《劝民栽桑示并歌》,告谕乡民,广兴蚕桑。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陕西巡抚陈宏谋下令汉中、兴安、商州各地“境内凡有檞树之处,官为勘明,砍伐杂树,修理蚕场,可养山蚕”。为鼓励陕南蚕桑业发展,滕天绶不仅在西安设置了蚕桑馆,还在石泉、汉阴各县设立蚕桑局,专门管理蚕桑业。
滕天绶大兴蚕桑谕令一经颁布,汉中、兴安(今安康)、商州官府百姓闻风而动,各地大兴蚕场,兴办缫丝厂和织绸厂,唯独兴安府行动迟缓,滕天绶核查后痛斥兴安知州叶世卓:“兴安一州,界临川楚,地候原非寒冷,山河水涯,自多可以种桑之处。现在紧邻之洋县、城固两县,种桑养蚕,丝利最多,何以兴安独不相宜?”受到上级严厉斥责的兴安知州叶世卓再也坐不住了,立即赶往石泉、汉阴、安康、旬阳等地劝导民众扶桑养蚕。他还将《豳风广义》中“树桑、饲养、缫丝、织绸”之法选其精华要务,编成《蚕桑须知》刊行,责令各县县令在各地集市、庙会上宣讲普及。在《蚕桑须知序》中,叶世卓写道:“古人蚕桑之教起于西北,今则其利尽归东南。秦人知农而不知桑,一遇旱潦则饥馑随之。不知蚕桑之利倍于农,而其功且半于农。”在官府督促劝导下,乡民扶桑养蚕积极性空前高涨,汉江上游的陕南境内缫丝、织绸产业也迅速发展。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到了清朝中后期,紫阳、汉阴、石泉等地生丝生产量大幅上升,不仅让安康成为汉江中上游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生丝生产之地,而且城固马场生产的绢、宁羌的缣、西乡的锦绸、洋县的洋绸,西北地区妇孺皆知。
这时候汉江中上游的秦巴山区,已经不是山林与河流占据的蛮荒之地。汉江及其支流两岸可以建屋安身的坪坝,住满了见缝插针的湖广移民。临河向阳的山林被开辟为桑园,浅林区的柞树林里,也能看见蚕农劳碌的身影。每年桑叶成熟、春蚕产卵的季节,以祭蚕神为开端,一年一度的蚕事宣告开始。
中国最有名的蚕神,是轩辕黄帝元妃嫘祖。但我在安康看到的画像砖上,却有三位蚕神,他们分别是怀抱春蚕的嫘祖、手摇纺车捻丝的蜀王蚕丛和人首马头的马头娘娘蚕马。大抵是从远古时代的蜀人、巴人开始,蚕桑业已经成为生活在汉水流域的古代先民赖以生存的技能的缘故吧,这块画像砖上还刻有华夏始祖伏羲、女娲,蚕神和他们被雕刻在同一画面上。
去西乡最南端乡镇骆家坝的路上,我在一个山间集市上把这些采自米仓山深处的野生天麻都买下了
今天,我们已经很难看到传统的祭祀蚕神仪式。但在历史上,祭拜蚕神是汉江流域蚕农最为神圣的民间祭祀活动之一,各个季节的祭拜方式也各有不同。春天催情产卵要祭,冬天盘点一年的收获时也要祭拜蚕神。《石泉县志》记载,明清时蚕农在关蚕门、开蚕门、制种植桑、缫丝制绸前,要斋戒沐浴,祭拜蚕神,但祭拜蚕神的高潮在每年腊月。据说腊月十二是“蚕花娘娘”的生日,所以进入腊月,蚕农们便焚香燃烛,将鸡鸭鱼肉献祭于蚕神神位前。祭拜仪式一般由家中的蚕妇先行祭祀,祭祀者焚香化表,祈求蚕神保佑来年蚕桑丰收。接下来,一家老小从大到小,轮流着祭拜。每逢岁末祭祀,蚕桑大户和绸缎商人还要请民间艺人唱一种叫《花蚕》的民间歌谣和演皮影戏,宴请八方宾客。
蚕事开始后,祭蚕神纯属秦巴山区的民间信仰,但每年腊月祭蚕神活动,更像辛苦一年的蚕农自娱自乐、庆贺丰收的狂欢。也有人认为,过去汉中、安康一带代代相守的关蚕门、开蚕门的习俗,既包含了人们对冥冥之中掌控蚕桑丰收的蚕神的感谢,也透露出长期的养蚕的蚕农总结出的某些科学道理。
据张昌斌介绍,所谓“关蚕门”,就是每年春季蚕事开始,蚕农和亲友之间暂时停止一切交往,关起门来专心饲蚕,待蚕茧下蔟后方恢复交往。我看到的志书上也说:蚕事开始,蚕农“家家闭户,以芦帘围绕屋外,杜绝往来,官府停征收,里闾庆吊皆罢”。其实,关蚕门除了劝告蚕农在这一事关一年收成的关键时候减少应酬,集中精力养蚕外,更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避免人们互相走动传播病菌,以自然隔离的方式预防病害。这样的闭户劳作,一般要持续一个月左右。蚕卵生成后,“关蚕门”即宣告结束,可供蚕农放松的“开蚕门”便可开始。
蚕茧生成了,在蚕房里与蚕宝宝朝夕相处一个月的蚕农纷纷走出家门,走亲访友,互致问候,打探蚕的收成,这就是过去蚕农中流行的“望蚕讯”。短暂的休整结束后,乡村集镇上的缫丝房便冒起腾腾热气,一堆一堆雪白的蚕茧在缫丝姑娘的手中变成一捆一捆的丝线。接着,古老的机杼声昼夜不息地在汉江两岸响起。汉江水浇灌的桑树、柞树,秦巴山养育的蚕蛹,即将变成五彩缤纷的绫罗彩缎,伴随悠悠流淌的江水走向山外。
2014年5月,我跟随陕西省旅游局“秦岭黄河对话”汉江取水小分队到石泉,在子午银滩乘竹筏泛舟听张昌斌唱石泉民歌《坡上一片好桑园》时,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片片碧翠欲滴的桑叶在接受阳春三月的阳光普照、春雨清洗之后,叶片更加鲜嫩清新。在一个翠鸟鸣叫的清晨,身穿水红衣衫的女子成群结队,来到桑田,片片嫩绿的桑叶也摇曳着轻盈的身姿,被摘下来放到村姑的篮子里。这些告别树枝的桑叶,即将走进暖意融融的蚕房。那些沉醉在鲜嫩桑叶里的蚕宝宝,在一天天长大。不久,就有一筐一筐雪白的蚕茧被送进热气腾腾的缫丝房。用不了多久,伴随织机房彻夜不息的机杼声,便有一匹匹或赤橙黄蓝,或团龙画凤的丝绸织出来。
《坡上一片好桑园》这样唱道:
上了坎坎过了河,
我牵着妹娃子上山坡。
坡上一片好桑园,
妹娃子树下叫哥哥。
妹娃子躲在桑杈上,
咔嚓一声折断了。
上前抱着纤纤腰,
妹娃子呀!
桑杈原是个嫩条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