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流归一

百流归一

在中国,如进行一次河道最为弯曲回环、称谓最为复杂多变的河流评选,毫无疑问,汉江当仁不让,绝对名列前茅。

且不说汉江在从秦巴山区流向汉口的路上经历了多少高山峡谷迂回截阻,且不说它在安康、十堰、襄阳、荆门境内千回百转的流向,单就它一路走来在不同地区拥有的不同称谓,就让人惊讶于这条古老江河的不凡身世。我们现在看到的汉江源头,被确定为陕西省宁强县大安镇汉王山的漾水。在宁强县境内,汉江还有两个源头,它们分别是发源于留坝与凤县交界处紫柏山的沮水,和从宁强县南境大巴山中奔涌而出的玉带河。然而在古代,汉江上源漾水、沮水、玉带河汇聚于勉县的时候还不叫汉江,而叫沔水。直到三流交汇,即将流出勉县,并与褒河交汇,汉江才有了一个举世皆知的名字:汉江,或曰汉水。

满山红叶让巴山深处流向汉江的每一条河流都显得清澈而宁静

2014年8月6日,从杭州到武汉逆汉江而上,我在仙桃一份资料上看到,这里的张沟镇是当年屈原于沧浪之水问渔父的地方,遂与同行的夫人驱车寻觅沧浪之水和屈原问渔父遗迹。遍走张沟镇,不但没找到与屈原有关的旧迹,而且被称作沧浪之水的通州河也已干涸。不过寻觅沧浪之水踪迹时我又发现,汉江有一段也叫沧浪水。

根据汉江古代水文资料按图索骥,古沧浪水指的是安康到丹江口全程数百公里的汉江。流经张沟镇的一条极其渺小的汉江支流,竟也叫沧浪之水!

这种一江多名的现象,在汉江并不奇怪。

古代,汉江干流称谓本来就非常复杂,同一条江流,往往因流经地域不同,称谓也相异。在勉县境内汉江的上源叫沔水,安康与丹江口之间名叫沧浪水,再到襄阳境内称汉江为襄江、襄水……蜿蜒东流的汉江每行走一段,就会拥有一个与“汉”字毫不相关的名称。如果将已经分为东西汉水的古汉水看作一体的话,汉江拥有的名称就更加繁杂了。

古汉水上源,汉水从天水境内嶓冢山发源,流经天水、礼县、西和一段时叫西汉水。然而,当跌宕起伏的江水于秦岭南坡千山万壑间就势南下,并在西和县大桥镇仇池山下转向东流,进入康县和成县境内时,西汉水又有了一个别名——犀牛江。

东西汉水分流后,汉江上源三个源头汇聚于与宁强毗邻的勉县。人们之所以将汉水称为沔水,是因为1964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颁布《简化字总表》以前,勉县一直称作沔县。至于在襄阳境内汉水被称为襄水、襄江,那自然与千秋名城襄阳有关了。只是原本在《禹贡》《山海经》《水经注》里早有正名的汉水,为什么一流出古汉中进入安康突然又被称作沧浪水了?汉江在安康到丹江口之间改称为沧浪水又有何含义?2014年8月从湖北仙桃张沟镇寻找沧浪之水无功而返后,我一直在探寻答案。

我在汉江沿线看到的每一条大河小溪,都是这样清澈见底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楚地民歌,在屈原《渔父》和孔子周游列国的楚国故事里都出现过。不少论述者也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沧浪水是汉水在丹江口至谷城之间的别名。至于古人为什么将这段汉水改称沧浪水,还是没有答案。直到后来我看到的一条消息说,在2011年召开的十堰沧浪文化研讨会上,一位名叫凌智民的郧县金砂矿老板竭其近10年勘查研究结果得出,汉水在十堰境内之所以又称沧浪水,是因为距今2000多年汉水在郧县境内有一个叫沧浪洲的江洲,地点在郧县城西南、汉江南岸柳陂镇。这位大半生都与石头打交道的企业家兼文化学者,是根据柳陂镇汉江河道发现人工开凿的巨石,以及当地民间传说大禹治水时曾在汉江河道留下镇江石阵,得出沧浪水是指湖北郧县黄陂镇段的古汉水结论的。

如此看来,汉江在十堰境内丹江口一带叫作沧浪水,一是源于沧浪洲的古地名,二也有象声、会意的意思——这就是说,既然古汉江流经湖北郧县黄陂镇时河道底部有大量镇江石阵,汹涌江水与江底巨石冲击发出的声浪,也就成为沧浪洲和沧浪水的命名依据吧。

如果古汉水没有遭遇汉高祖二年(前205年)的大地震、东西汉水不曾分流,汉江上游还有一条河流也应该归属于汉江,那就是嘉陵江。

在陕南和鄂西,汉江几乎所有支流都要穿越无数幽深的峡谷才能相会

迫于山河移位的地质变化,西汉水在阳平关被顺势南下的嘉陵江吞没,成为嘉陵江的一条支流,南下四川。嘉陵江一名的来由,好像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过。但早年写作《寻找大秦帝国》时,我就注意到礼县一位民间学者提出,嘉陵江最远的源头应该是西汉水。嘉陵江之所以以“嘉陵”命名,是因为西汉水源头在秦人第一陵——大堡子山秦先祖陵附近,“嘉陵江”的含义,也就是指源头在一座风水很好的陵园附近的一条江河。

在追随汉江归来的日子,基于我对汉江的理解与认识,我总觉得汉江之所以有那么多互不相干的名称,恐怕还与其流经地域过于复杂有关。且不说汉江自西向东奔流,一路经历的多种山形地势让它所呈现的不同姿态,单就是历史上古汉水流经区域文化形态的多样性、文化内涵的丰富性,就足以让一条一脉相承的江河呈现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化意蕴了。

如果返回过去我们可以看到,古汉水一路都穿行在中国大地古代文化圈最为繁复的地带。从上源流经古秦国和古巴蜀国,再到中下游的庸国、糜国、荆楚故地,每一种文化都试图在这条滚滚江流上留下印记。这恐怕也是汉江在它古老的过去拥有如此众多称谓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比起汉江拥有的多种多样的称谓,秦岭、巴山之间成千上万条的汉江支流无论旅途多么艰难险阻,都要穿山越岭汇聚的情景,则更让人慨叹。

2004年8月下旬,我的秦岭之行在进入十堰境内的秦岭南坡后,陷入极度的困惑与迷茫。10多年前,穿越秦岭的道路不仅险途连绵,而且可供我抵达和我试图抵达的目的地的道路与交通工具,也只能随机而遇。进入竹山,原本想去竹溪关垭子看楚国石长城遗址,长途汽车却将我抛到了神农架大山深处的田家坝镇。不承想,那座10多年后仍然经常出现在我记忆深处的古镇,竟有着3600多年的历史,而且田家坝曾经有过的庸人故都、白帆飘飞的古老与繁华,是绕镇而流的一条汉江支流——堵河带来的。

10多年前我到那里的时候,曾经是上庸古国都城的田家坝随着近代汉江航运中心的转移而显得凋敝、破败,但在已经消失的岁月里曾经肩负鄂西北与汉江商贸交通的码头还在,人去房空的古商铺还在。从大山深处汇集到堵河,然后穿越大山峡谷奔赴与汉江相汇的另外一些汉江支流——苦桃河、深河、官渡河和泗河,也还在不舍昼夜地向堵河聚拢。

我无法肯定,按流程计算汉江是不是中国境内支流最密集的河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汉江水之所以自古及今如此浩荡不息,是因为汉江拥有众多和堵河一样古老悠长的支流,还在用自己不曾枯竭的水流滋养着汉江。

从源头到汉口,到底有多少河流投入汉江怀抱,恐怕很难计算。不过围绕汉江干流,从汉中平原到江汉平原忽南忽北的奔走中,我每天都会和不计其数、大小不一的河流不期而遇。无论在群山密布的安康、豫西、鄂西北,还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只要有一片亮光在远处闪现,那必然是一条怀抱清澈的河流,和我一样,在满怀激情地寻找汉江水波。这些河流流程有长有短,水量有大有小,但无论源头在哪里,它们奔流的方向,都指向汉江。

现在我们看到的汉江从宁强县起步,在陕西境内接纳的有名有姓,且流程较长、流量较大的支流,有褒河、湑水河、酉水河、金水河、子午河、月河、旬河、蜀河、冷水河、南沙河、牧马河、任河、岚河、坝河。这些源头在秦岭南坡或大巴山北麓的河流,从高山丛林跌宕而来,不仅让古老的汉江拥有了撼天动地的气势,也形成了汉江流域最为密集的河网。这些密如蛛网、环绕在汉江上游南北两岸的河流,往往都将奔腾不息的身影掩藏在秦岭、巴山密林深处,“神龙见尾不见首”。在汉中、安康境内沿汉江行走,一旦你看见奔流不息的江水有意无意地朝南偏向巴山或靠北接近秦岭,迎面壁立的峰岭之间突然敞开一道峡谷,必然会有一条河流奔涌而至,让江水更加浩荡。

这些于千山万壑中劈山为道的河流,一旦将滚滚激流呈献给汉江,生命便走向下一段旅程。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这些被认为是汉江江流主要输入者的河流后面,还有万千溪流在群山深处汇聚。

西乡境内的牧马河,算不上汉江上游汉中段最大支流,但来自西乡南部山区和高山环峙的镇巴境内的众多支流,让这条身处巴山北缘的河流,一年四季都碧波荡漾。尽管在环视汉江上游众多让汉江江流汹涌的支流时,我们很难注意到牧马河身后另外一条河流——泾洋河的身影,然而当我从堰口镇午子山景区敞开的峡口逆着奔泻而下的泾洋河进入镇巴才发现,四周都被高山紧紧围困的镇巴境内,成百上千的大河小溪在镇巴东面、北面和南面都无路可走。于是这些从高可及天的巴山深处历尽艰辛,来到只有一道逼仄裂隙与西乡相通的泾洋河峡谷的河流,将镇巴境内一多半流水都送给了汉江。

秦岭巴山的高山峡谷里到底有多少小河溪流汇入了汉江,恐怕谁也弄不清楚

陕西境内汉江上游最大的支流,是在紫阳汇入汉江的任河。

2014年12月,我从紫阳县城汉江南岸沿一条幽深的峡谷向西南,试图追寻汉江在紫阳县瓦房店附近汇入汉江的任河源头。然而奔走大半天后,我最终只能在头顶依然高山擎天,脚下碧流奔涌的毛坝镇收住脚步。悬挂于任河右岸崖壁上的毛坝镇饭馆的老板告诉我,要寻访这条汉江支流源头,我须得继续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山峡谷向南,进入四川和重庆。当时,我尚未意识到那涌满峡谷的幽蓝河水,是汉江上游最大支流。只是后来才从资料上知道,我如果要执意寻访这条全长211公里的汉江支流源头,还要在这样的高山峡谷穿行100多公里,进入重庆和四川。因为这条河的源头在重庆城口和巫溪,并流经四川万源。在从城口、巫溪北流汇入汉江的路上,任河一生都在大巴山深处穿行,而且它沿途所接纳的25条支流,也都诞生于莽莽大巴山。

众多河流滋养下膂力愈见充沛的汉江,在安康境内的群山峻岭中奔突前行的时候,源头在商洛境内秦岭山区的丹江,也在汉江北岸南秦岭群山深处赶往汉江的路上。在丹江口水库和南水北调工程完成前,这条经陕西、河南,在丹江口汇入汉江的河流,一直保持着汉江最大支流的地位。

进入湖北,汉江大部分时间在辽阔的江汉平原奔流,但这并不妨碍还有一些汉江的追随者从鄂西山区群山深处和遥远的南阳盆地,将它们一路汇聚的河水如数交付给汉江。其中有一条叫唐白河的汉江支流,源头在距汉江260多公里的河南方城县七峰山。好像是为了兑现某种承诺,源头在南阳盆地最北端的唐白河也一样不惜从伏牛山东麓向南穿越南阳盆地,在襄阳汇入汉江。而在汉江北岸,总面积仅有3000多平方公里的湖北京山,境内竟有500多条大小不一的河流。这些短则几公里、长也不过百余公里的河流,经由漳水、大富水、京山河、永隆河转向东南,将每一滴流水都悉数奉献给了汉江。

世界上几乎所有著名平原,都出现在大江大河中下游,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然而对于江河而言,当它携带上游地带跌宕起伏的高山之间众多支流源源不断补充的水源,以一泻千里之势来到它用泥沙和岁月创造的平原之际,它奔腾不息的江流还将继续为生活在这片平原沃土的万千生物造福,而给它提供水源补给的支流数量,从此将大打折扣。

汉江也不例外。在湖北境内汉江上游十堰境内,汉江北岸的秦岭及其余脉伏牛山和南岸的神农架山区,依然有密如蛛网的大小河流在高山深处聚集、奔流,最终汇聚成丹江、金线河、唐白河、堵河、南河、北河、蛮河,流向即将打开一片辽阔天地的汉江。尽管从钟祥向南,继而向东,当一片辽阔平坦的大平原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让汉江变得更加浩荡的支流加入,然而谁又能说这片平坦辽阔、孕育万物的大平原,不是百流归一的古老汉江最富有诗意与激情的伟大创造呢?

陕西省安康市旬阳县汉江水运博物馆收藏的航标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