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的江水
如果不是南水北调,恐怕没有那么多人朝一条多一半流程潜流在秦岭、巴山深处的河流投去关注的目光。
2014年12月8日,受丹江口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陈华平委托,丹江口市南水北调办公室陈主任带我登上丹江口大坝时,我内心的震撼不是来自丹江口大坝的雄伟,而是经由大坝拦截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清流。
那天早上一见面,陈华平就告诉我国家之所以选择在丹江口截流建坝,实施南水北调工程,首先看中的是丹江的水质。尽管我对这点深信不疑,但还是不能理解这条古老江河在奔流千里之后,何以保持着如此清澈甘醇的本质。为一睹已经开始向北京和天津供水的南水北调枢纽碧波荡漾、浩瀚无边的风姿,我从丹江口转身北上,沿唐白河进入南阳后,再度从淅川南下,抵达河南淅川九重镇南水北调中线渠首。在那里,我看到的丹江口库区依然碧水弥望、水波连天。由汉江及其支流丹江汇聚的浩瀚清流,从渠首流出库区,然后被一条蜿蜒延伸的供水槽引导着,穿过伏牛山,进入华北平原,将一江甘洌清醇的碧水送到千里之外的京津地区。
夕阳西照下的丹江口水库一角
淅川县九重镇陶岔村南水北调中线渠首
河南淅川九重镇陶岔引水渠首,是南水北调中线闸口。过去10年,陈华平持续追踪南水北调工程,出版的反映丹江口库区扩容移民搬迁时当地人民做出巨大牺牲的新闻作品集《中线从这里开始》,见证了丹江口水库从过去的“小太平洋”到现在南水北调枢纽变迁的历史。
离开陶岔渠首,我再次环绕已经从丹江口向北延伸到淅川中部金河、大石桥的库区朝北,追随丹江,踏上返程之路。
在淅川境内,波光粼粼的江水一路在我的眺望中若隐若现。时令已交初冬,南秦岭山区绿意即将散尽,在苍翠的青山和金橘点缀的田园映衬下,那片想甩也甩不掉的莹莹波光,让大地充满了明澈的诗意。
开车从大石桥到荆紫关,丹江就时而攀缘上升,时而冲向幽谷,在山岭之间绕流。如果行驶在悬崖高矗的岸边,午后的太阳会在满河清流上映射出耀人眼目的金光;一旦转出幽谷,豁然出现在面前的丹江立即会将飞溅的雪白浪花或碧波荡漾的清澈呈现在你面前。在江水舒缓的河谷或清流环绕的村镇,有人在江边悠闲垂钓,有人踩着河边的青石板用江水淘米洗菜。到了深藏在郧西和商南山谷里的丹江支流,临河而居的山民依然继续着千百年来先祖流传下来的生活习惯:一只水桶打来门口四季清澈的河水,洗衣做饭,一生的生活用水都在河里。
从汉中进入石泉,汉江支流悉数隐匿在大山深处,秘而不宣,只有那些纤尘不染的清流蹦跳着蹿出林莽幽谷时,你才会发现汇入汉江的所有河流谷溪,原来一样清澈。原本穿过子午岭径直东流的江水刚出石泉县城,就被东岸隆起的马岭关拦住了去路,汉江只好改道向南,朝大巴山而去。即便如此,与石泉山水相连却被南去的汉江甩在遥远的汉江北岸的汉阴盆地所有的河流,还是将每一滴流水都交付给了汉江。
汉阴盆地的汉江支流,主要有月河和池河,北有秦岭拱卫,南有巴山环绕。郁郁葱葱的秦岭、巴山让这里流入汉江的每一滴水,都透着宝石般晶莹的绿意。
进入石泉第二天,为寻访大巴山区民间神职人员端公,石泉县旅游局书记张昌斌带我来到桑田绵延、田园静美的池河镇。清澈见底的池河从村边绕过,白墙黑瓦的村落被一河清流和碧绿的菜田、嫩绿的桑田环绕着,静谧中弥漫着诱人的温情。
信步河边,几只白鹭在河中戏水,静卧河底的鹅卵石纹路清晰可见。清流转弯处,成堆成堆的黑蝌蚪在石缝间游来游去,通体透亮的小鱼在河水里穿行游弋。河下游,有人在河边捶衣清洗;河上游,有人在河里挑水洗菜。流连忘返间,一老人从临河的菜地信手采一把白菜、一簇香菜,拔起几根小葱,在河水中随手一淘洗,一转身进了临河的厨房。不一会儿,屋顶上炊烟升起,一股久违的清香便在河沿上四处弥漫。
这样的田园诗情,在汉江两岸并不罕见。
再一次到城固,是为了看修建于王莽时期的水利工程五门堰和中国最北界的橘园。那一日,汉江流域秋雨霏霏,一路穿行在秦岭南坡深山密林里的清冽河水被修建在汉江支流湑水河上的五门堰截流后,便在2000多年前建成的石坝前形成了一汪如碧玉般青翠的水面。天色向晚,守护五门堰的老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两只小巧如玩具一般的小木舟出现在水面上。不到一刻钟,船靠岸了,老人一肩就可以挑起的小木舟舱里,两只足有一二斤重的河鱼还在蹦跳挣扎。
老人告诉我,湑水河的水是发源于太白山南麓的山泉。河里不仅有鱼,还有螃蟹和娃娃鱼。河里的鱼柔嫩、新鲜,四季不绝。平日里不回家,他改善生活的资源,就在这一片清澈的水里。
湑水河从五门堰朝南,只需三四十公里就汇入和湑水河一样清澈的汉江。如果从汉中沿褒河上行,石门水库附近和从褒城到留坝的峡谷里,只要有一块可供建几间房子的平地,便必然有专卖褒河鱼、汉江鱼的鱼庄。2004年我考察秦岭到汉中,画家魏玉新就带我坐在褒河岸边吃过一顿纯正的褒河鱼。
那种鲜嫩香美,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垂涎欲滴。
论身世,汉江出现在中国大陆的历史比黄河、长江要早几亿年。几亿年后,黄河、长江大多数河段河水不仅污浊不堪,曾经挤满江河的水生物亦几近绝迹,许多地方甚至连一片可供鸬鹚栖息的芦苇、水草都难以生存。但在曾经是华夏民族最初家园的汉江流域,临水而居的人们至今有江中鲜美的鱼类可供四季品尝,又有可以直接洗菜做饭的河水让他们延续着大多数人只有在怀旧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生活。这算不算是上天留给中国大地的最后诗意呢?
在汉江流域许多小溪里,随手可以捕到螃蟹和鱼虾
清洁的江水,让生活在汉江岸边的人们依然延续着如此古朴、恬静的生活方式
穿行于汉江两岸,我行走的每一步,总能在清澈的江面上泛起涟漪。驻足青山环绕、绿水漫流的江边,看得久了才发现,这一江清流的碧绿、青翠,一半来自汉江纯净质朴的神韵,另一半则是秦岭巴山爱意绵绵的赏赐。
如果从地质地理角度来看,亘古奔流的汉江之所以历经几亿年而不老,至今拥有一江令人羡慕留恋的清流,第一功臣还是自古及今把一条江流如掌上明珠般紧紧搂在怀抱的秦岭和巴山。莽莽秦岭既隔阻了北部高原滚滚南下的黄土,让秦巴山区幸免于变成中国大陆另一片黄土高坡,又用自己宽阔的肩膀遮蔽了来自蒙古高原的寒风。没有浩荡黄土覆盖,又有温润如玉的气候供万物生长,秦岭、巴山良好的生态环境孕育的成千上万条纤尘不染的涓涓清流,便是浩荡汉江永远都拥有一副清纯迷人面容的资本。
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秦岭、巴山对一条江河的忠贞护佑:秦岭和巴山是中国大陆最早崛起的山岭之一。汉江两岸,秦岭、巴山苍茫高矗的峰岭让因争夺土地而频频发动战争的统治者、入侵者,望而生畏。更久远的历史上,汉江两岸丛林里人烟稀少,大自然在一种罕有人类干扰的状态下延续着那种自在、自适的自然状态。即便是早先的巴人、蜀人、庸人,他们也是以水为家,视清冽甘甜的汉江为上天恩赐、大地福祉,不仅迷恋这青山绿水,而且将既可供他们负舟作战,又有鱼虾养育他们生命的汉江作为感恩、礼拜对象。还有那些因战乱到秦岭、巴山安身的流民与避难者,一旦在丛林深处延续了祖宗香火,最感恩并终生依赖的,也是与他们一样历经岁枯岁荣的草木,以及在他们遥远的眺望中如有神助,穿山越岭、不舍昼夜的江流。
从略阳翻分水岭到宁强县大安镇汉江源头,我一直走在莽莽林海中。在这里,树木原本不是稀罕之物,翻过分水岭,四周被五彩缤纷的秋叶掩映的宁强县庙坝镇,漫山遍野色彩缤纷的丛林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黑木林村旁两株黄叶纷披的银杏。远远望去,两株银杏如两座金箔堆砌的金山,让整座山谷都弥漫着灿灿金光。近前一看,才发现那是两棵树围足有六七米的古银杏。树旁有一通道光年间石碑,讲的是劝人保护树木的故事。
碑文上说,道光年间,住在黑木林的田员外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两个白姓汉子跑到黑木林说有人要杀他们,求田员外救命。第二天,田员外到村外巡视,发现一伙人手执利斧,准备砍这两棵银杏树(银杏又名白果)。原来,这两棵银杏树归周氏兄弟两人所有,兄弟俩为争夺所有权发生矛盾,气急之下便要砍掉这两棵树。这时,田员外忽然想起昨晚的梦境,感觉是这两棵已有灵性的古树向他托梦求助,便花钱从周氏兄弟手中买过这两棵树充公,并立下此碑,劝诫后人怀恻隐之心,保护古树。
与丛林深处那两株古银杏树及矗立荒野的石碑告别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树木肃立在秋阳丽照的峡谷,寂静无声。唯有群山丛林拥抱中泛着细细涟漪、飞溅着晶莹浪花的一条山间小溪,带着淙淙水声,在峡谷深处幽幽回荡。
江水里的童年
晚上在宾馆住下,我打开地图再一次凝视负载着一江清流悠悠东去的汉江时才发现,这条山间小河叫道林河,是汉江流域不舍昼夜地将清澈晶莹的流水输送给汉江的千千万万山间清流中极为普通的一条。
告别那两株身披金黄的古银杏,道林河还要穿越一段群山高矗的峡谷,然后在大安镇加入汉江赶赴长江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