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武汉

江流武汉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1911年10月10日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前,人们对武汉的了解,恐怕大多来自唐代大诗人崔颢的这首《黄鹤楼》吧?

崔颢登上黄鹤楼的年代,距孙权在蛇山修建夏口城仅500多年,距隋炀帝在汉江北岸置汉阳县仅仅几十年。那时,江汉平原大部分地方依然湖沼密布,1000多年后才能成为华中地区大都会的武汉也刚刚进入中原统治者视野,现在汉江入江处的武汉三镇一带依然水波连天,荒寂无人。所以在一个丽日高照、芳草萋萋的午后登上黄鹤楼的崔颢,面对汉江与长江交汇处江波浩渺、空寂无人的寂寥,竟生出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孤寂愁绪。

尽管有考古学家证明,四五千年前,在武汉水果湖、汉口东西湖区已有人类活动,但远古人类要在洪水滔天的两江交汇地带寻找到栖息的丘岗,并非易事。因为那时候水波浩渺的云梦泽正处在由一个巨大内陆湖到湖陆交错、湖沼密布之地的蜕变期,江汉平原还在孕育、萌芽中,汉江与长江界线亦尚不明晰。滚滚而来的汉江、长江和云梦大泽星罗棋布的湖泊水流经年外溢,让现在武汉三镇一带一片汪洋。现在我们看到的武汉市区上百座大小山包,大多还淹没在江水下面,因此在中原大地被新石器时代五彩缤纷的陶器光芒笼罩的时候,能够在这里生存的人类应该是少之又少,而且生存境况非常艰难。

2014年8月5日,驾车从黄石经鄂州进入武汉市区,我一路都走在悬空环绕的大桥上。与其他大城市仅仅为了缓解交通拥堵而修建悬空架桥不同,武汉最初建桥和后来架设那么多犹如飞虹卧波般的桥梁,纯粹是为了沟通至今一片水乡泽国的武汉三镇。在或跨江而过的桥上,或临湖穿行的堤坝上,频频闪现的湖光水波,很容易让人想起这座百湖之城淹没在浩瀚水波里的过去。

到了西汉,汉江和长江已经开始各行其道,愈来愈充满生机的江汉平原渐渐替代云梦泽星罗棋布的湖泊群,武汉才有了县一级的地方政权。然而,汤汤江流和连天水波依然是这个两江交汇处的主宰。直到东汉末年,伴随江汉平原上的湖泊群大量消失,魏、蜀、吴三国在江汉地区持续展开的犬牙交错的拉锯战,才让这座成长中的江城战略地位骤然飙升。这期间,让武汉初显长江中下游平原交通、商贸和军事中心价值的标志,便是先有刘表派江夏太守黄祖进驻龟山却月城,后有孙权在蛇山修筑起夏口城。不过三国时期的武汉,还只有武昌和汉阳两个中心,而且那时候的汉江下游河汊纵横,汉江进入长江的入口不止一个,游荡不定的江水也不是从现在的汉口进入武汉,而是从龟山南面与长江相拥相抱。直到距今550多年的明成化年间,剧烈的水文变化,迫使渐渐形成统一河道的汉江选择了新的入江口,改道龟山北麓集家嘴汇入长江。

过于遥远的记忆,留在人们脑海的印迹已经十分模糊,也有可能因为汉江改道前的武汉对于北方统治者来说,政治和经济价值尚未充分显现,史料对明成化年间汉江改道的记述非常简略。不过,从当年一些地方志书和后来人们凭借散乱记忆留存的文字看,明代以前,拥有众多入江口并在江汉平原上恣肆漫流太久的汉江从汉川接近武汉,临近入江的时候,上阔下窄的河道因频频暴发的洪灾形成众多入口,从孝感、黄陂之间经龟山脚下流入长江。那时候的武汉,仅有一南一北坐落在蛇山和龟山的汉阳、武昌,隔着滚滚江流相互守望。

汉口龙王庙公园

应该是汉江下游始终没有一个确定入江口,游荡不定的江水和频频发生的洪涝堵塞河道的原因吧,到了明成化年间,汉川以下狭窄的河道已经无法承受汉江决堤、泛滥、肆意奔流的重负,接连不断的水灾,迫使江水不得不重新选择入江河道。最终,奔涌而来的江水突破汉阳县(蔡甸区)西排沙口和郭师口之间的堤防,从龟山南麓转向龟山北麓,夺路东流,涌入长江怀抱。

这次发生在500多年前的汉江改道事件,不仅让龟山北麓一片原本与汉阳连成一体的荒洲分离,也为冷落、清寂时间太久的武汉开拓出一块孕育新的生机与文明的新天地——汉口。

2014年8月从黄石进入武汉,我唯一的目的是到汉口龙王庙一睹汉江与长江两江交汇的胜景。

从杭州动身前,已经与在《中国诗人》杂志社做编辑的天水籍女诗人朱妍约定在汉口见面。吃过午饭,朱妍夫妇先陪我们去了汉正街,然后又看了江汉路与沿江大道交会处的汉口海关大楼——也就是1861年清政府建的江汉关大楼,最后来到长江三大庙之一的汉口龙王庙。

古语里有个“泾渭分明”的成语,而且自古以来,人们对泾河与渭河到底哪条河水清澈一直争论不休,没有想到在汉江汇入长江的汉口龙王庙,也出现了“泾渭分明”的奇观。只不过在这里,清冽的汉江与浑浊的长江相拥相抱之际,一条和长江大桥平行的分水线,已经区分出了两条江水的清浊。紧依龟山奔涌而来的汉江,依然保持着从秦巴山区带来的清澈碧翠本色,然而以一道纵贯南北、清浊分明的分水线为界,东边的长江江水却一片黄浊。辽阔浩瀚的江面上,碧波荡漾的汉江水域有头戴斗笠的渔翁驾一叶扁舟钓鱼,汉口码头下面,一群操关中口音的汉子在江边游泳;此起彼伏的汽笛声里,长江大桥下江水浑黄的长江上,一艘艘客轮、货轮和运沙船往来穿梭。

由于汉江改道,从汉阳分离出来的汉口,最初还是一块荒芜之地。然而汉口出现以前,汉江连接长江的汉江航运已经是国家的经济命脉。经历了明成化年间改道,汉江结束了入江口动荡不定的历史,航道更加通畅,汉江航运也因此迎来一个“货到汉口活”的新时期。

伴随经过汉口、出入长江的船只与日俱增,与龟山隔汉江相望的荒洲上,终年往来于江汉之间的船工、商贾,越来越多地开始在临江高地栖居安身,坐地经商。随着选择在地势较高的汉江北岸安家的居民剧增,更多商户和围绕航运发展起来的第三产业闻风而动;居住在武昌、汉阳的武汉土著也纷纷迁居于此,到汉江入江口谋生。到明朝末年,原本荒草萋萋的汉口,已经聚集了逾万户居民。江面上舟船往来,彻夜不息,汉口码头货物堆积如山,南方的丝绸茶叶、北方的土特货物聚集于此,然后经由往来于汉江和长江上的船只,运往江南、关中、四川等地。一座全国性航运枢纽和中国最大的内河港诞生,年轻的汉口影响力迅速超越武昌、汉阳,成为当时与朱仙镇、景德镇、佛山镇齐名的天下四大名镇。

至此,沉寂2000多年的武汉一跃成为扼制江汉的九省通衢大都会的起点和重要支撑点。

汉口龙王庙汉江入江处,清澈的汉江和浑黄的长江形成“泾渭分明”奇观

离开汉口的时候,我以汉阳兵工厂为背景留下了在汉口的最后一张照片,却没有拜谒二七烈士纪念碑和武昌起义纪念馆,也不曾登临黄鹤楼,体味“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感觉,但在与汉江融入长江的最后一滴水作别之际,我记住了汉口龙王庙前亲水平台上一块石碑上的两句碑文:“两江水府,三镇福地。”我还记住了汉口龙王庙介绍里讲述的“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故事。

汉口龙王庙建于清乾隆四年(1739年)。1930年,国民政府修筑汉口马路时将原有的颓废不堪的龙王庙和牌坊拆掉,1931年一场大水将汉口淹没,33600名居民溺亡于那场持续了两个月的水灾。此后,武汉人便认为威震汉江的汉口龙王庙,是护佑武汉三镇的神祇。有人甚至还说“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典故就源于此。

至于90年前那场水灾与龙王庙被拆到底有没有联系,暂且不论。不过对于综合实力仅次于上海的武汉来说,如果没有汉江,没有因汉江改道而形成的民国时期被誉为“东方芝加哥”的汉口,九省通衢的武汉将会是怎样一副面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