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米的异香

稻米的异香

1954年,一支考古队进驻汉江中游的湖北省京山县屈家岭,开始了长江中下游最先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考古发掘工作。挖开淤积的泥土,大量聚居群和古城址的发现,让考古人员喜出望外。发掘工作持续到1956年,发现的谷粒状的碳化物质更让他们欣喜若狂。考古人员对这些形状细长、颗粒硕大的碳化颗粒进行鉴定后认为,这是与至今在长江流域广泛种植的水稻极为相似的粳米颗粒,它们是5000多年前生活在汉江中游的人类先祖留下的遗物。

6500多年前,已经有人类在汉江下游的湖北省天门市石家河一带繁衍生息

汉阴漩涡镇凤堰古梯田,距今已有250多年历史

河渠两岸,一片连一片的青绿铺向薄雾弥漫的远方。愈往远处,这种绿意愈加明显。到了目光所及的远处,那片稻田上方便有无边的绿晕升起,朝着有白雾、烟霞的远方飘去,或者朝坐落在一片碧翠中间白墙黑瓦的村庄飘去。苍茫的绿意和雾霭被一片光亮撕开的地方,往往是一方池塘或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阳光下如一块明镜摆放在万绿丛中的湖泊、池塘,也荡漾着一圈一圈绿色的涟漪。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巨大的荷叶撑起盛开的荷花,更加深了湖水四周一望无际的绿意。

这是行走在汉江干流和支流最常见的田园诗意。

60年前,考古人员发现5000多年前生活在汉江流域的原始人类种植粳米的京山县屈家岭遗址,在大洪山南麓、江汉平原北端,从现在汉江流向来看,已远离汉江干流。但在更远的年代,这里也是汉江和长江汇聚形成的云梦泽的一部分。只不过由于屈家岭背依大洪山以及它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的地势,使它成为江汉平原最早退海为陆,并且可供原始人类安身的地区之一。

从天门北上到京山的路上,我经过的平原、河川,以及让人已经能够明显感到凉意的山区,遍地生长着水稻。在京山到钟祥的大洪山区,在高隆的丘岗和山岭绵延的山间盆地,只要远远望见一片青绿,不是京山新兴起来的花木园,必然是一片秧苗整齐的稻田。

水稻,这种因水而生的植物,是引领人类告别渔猎时代、一步一步迈向农业社会的粮食作物之一。

和中国远古神话传说中神农尝百草,最终从杂草丛生的荒野里发现了后来在中国北方大地广泛种植的谷子和糜子一样,水稻这种形状、习性几乎跟稗子毫无二致的植物,也应该是原始人类最伟大的发现之一。到现在,稻米仍然是全世界近一半人餐桌上的主要食物。已知的水稻种植史研究结论说,追根溯源,世界范围内的水稻有两个族系,一个是亚洲水稻,一个是非洲水稻。在很长一段时期,人们认为亚洲水稻最初生长于印度,然而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考古发现颠覆了这一结论。

1993年,一支由中美顶级科学家组成的联合考古队来到湖南省道县玉蟾岩,对一处新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历时3年的考古发掘,最让参与这次考古活动的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终身教授巴尔·约瑟夫和中国农业大学水稻史专家张文绪等中外科学家震惊的就是在这处新石器时代的洞穴里,发现了距今18000年至14000年古人类人工种植水稻的遗存。尽管这些水稻遗存尚处在由野生稻向籼稻、粳稻进化的阶段,但当考古人员将此发现公之于世后,汉江流经的中国长江流域,便毫无悬念地跻身亚洲人工种植水稻最古老的地域行列。

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大禹命令曾经和他并肩治理水患的伯益,将水稻种子分发给各部落,让他们在水田里种植,并命令农业官后稷负责给各个部落分配稻米。1973年,考古人员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距今6700年长江流域人工种植水稻的实物证据后欣喜若狂。

然而,在汉江流域,比河姆渡人和屈家岭人更早掌握水稻种植技术的古人类遗址不止一处。2014年我走访过的汉江流域古文化遗址中,包括屈家岭、石家河、何家湾、李家村遗址,都发现过古人类种植水稻、食用水稻的遗物。湖北汽车工业学院徐永安先生在一篇题为《从中华文明的多元生成性看汉江文化的地位》的文章中指出:“目前见于报道的在汉江流域发现种植水稻的遗存共有16处,其中上游地区7处,下游地区9处。其中时间最早的是陕西西乡县李家村遗址、何家湾遗址,距今7000年左右。”一位叫武陵老君的博友在论及中国稻作起源问题时认为,中国稻作起源于长江中游地区。他说:“全新世中期,长江中游的地理环境、气候特点不仅适合水稻的栽培,而且在这一地区广泛分布着野生稻。长江中游地区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全境和陕西汉中、安康、商洛三个地区与河南南阳地区。”

野生稻是人工稻的母体,据此可知,纬度相对高于河姆渡的汉江流域,种植水稻的历史一点都不比河姆渡短,甚至可能更长一些。

西乡是汉江支流牧马河流经的山间盆地,2014年,我从城固五堵镇进入西乡,西乡盆地中央碧绿的稻田和山丘地带一片葱茏的茶园,就让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绿意盎然的世界,而坐落在牧马河南岸台地上的李家村遗址和何家湾遗址,则将我对这里的想象拉得更远、更长。20世纪50年代,考古人员在我国第一个仰韶文化早期文化遗址里,发现了距今7000多年远古人类在汉江流域人工种植、加工并食用水稻的遗存。这些远古遗存,包括在何家湾遗址红烧土中发现的与稻谷十分相似的种子遗迹及其植物根茎遗存。其后20多年,前后3次的考古发掘研究告一段落后,考古人员得出结论:早在7000多年前,生活在汉江南岸、西乡境内牧马河流域的远古人类,已经开始种植水稻。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站在汉江支流牧马河岸边的李家村,遥想几千年前李家村人的生活场景了

汉江南岸大巴山顶上收割后的稻田

2004年7月我到西乡的时候,牧马河两岸一片碧翠,仅有一方石碑可以辨认的李家村遗址和何家湾遗址台塬,淹没在稻田中。10年后的深秋,到牧马河源头骆家坝镇寻找巴人悬棺遗迹空手而归,我再一次来到李家村遗址。那天下午,水稻收割后的李家村遗址周围水清天蓝,我依然无法从静默的黄土下寻觅到7000多年前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在牧马河插秧收获的点滴印记,但有了考古学揭开的7000多年前我们先祖在汉江支流生活的秘密,我们完全可以凭借想象,复原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借助牧马河之水栽种、收获水稻的情景。

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隔着汉江支流牧马河开始插秧播种的时期,父系氏族的大幕尚未开启,女人还是那个时代各个部落的领导者。然而,从汉江上游低洼地带丛生的野生稻驯化而来的、人类可以年复一年栽种的水稻,已经在这群面临牧马河、背靠巴山支脉米仓山的原始人类开拓的田地上,生长了一茬又一茬。当时,人类尚未完全从渔猎生活过渡到以水稻为主要作物的农业种植生活,但在捕猎的兽类和河水中捕捞的鱼虾不足以养活越来越多的部落成员的时候,这些被他们春天插在积满河水的台地上的秧苗,经过了盛夏烈日照晒、金秋干燥秋风吹拂后压弯枝头的沉甸甸的稻谷,已是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必不可少的果腹之物。稻米走上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的餐桌,不仅丰富了他们的食谱,也让过去仅凭运气打猎、钓鱼的原始人类,有了更有保障的生活来源。在有了足够的稻米可以食用的时候,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开始对稻米进行精加工,并因此拥有了更加精致的生活。

在陕西历史博物馆一号展厅,我看到过李家村出土的文物,其中有石斧、石铲、砥砺器、刮削器,也有陶罐、陶碗、陶鼎、平顶钵等。这些7000多年前的生产生活用具,应该与水稻的种植、加工、食用有关。

据此我们完全可以做出这样一种想象:7000多年前,流经汉中盆地的汉江江水浩荡,但稍稍偏离汉江主河道的牧马河下游的西乡盆地却河水平静。秋天的雨季过后,掠过山林的秋风一天比一天清爽干燥。冬天到来,漫山遍野的植物渐渐枯黄,手执石斧、石铲和骨器的原始人类砍倒树木和遍地荒草,一把火烧出一块平地,为种植水稻做准备。第二年春天,牧马河两岸万山披绿,居住在李家村和何家湾的古人类在女首领的带领下,从陶罐里取出贮藏了一个冬天的稻种,来到积满温暖河水的稻田,把寄托了他们美好希望的种子撒在水田里。用不了多久,一片新绿从水田冒出,荒芜寂静的台地被这由他们创造的绿色装扮得更加迷人了。秋天来临,水稻成熟了,牧马河两岸便弥漫着令人垂涎的稻谷清香。根据考古发掘的大量谷物研磨器遗存可以断定,7000多年前,李家村人和何家湾人不仅拥有相对成熟的水稻栽种技术,而且已经掌握了稻谷研磨脱壳技术。

没多久,这种稻米的香味飘到了汉江中下游的屈家岭、石家河,并扩散到整个汉江流域。在原始人类告别茹毛饮血时代的关口,汉江两岸,星星点点、相继点亮的“稻米之光”和长江下游已经起步的稻作文明遥相辉映,让广袤的华夏大地笼罩在愈来愈浓郁的稻米清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