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和野人
一前一后,两只朱鹮不期而至,立即打破了我瞩望一河清流、两岸青翠的安谧与宁静。这两只形体几乎是同样大小的朱鹮从满目青翠的群山上空俯冲下来的时候,已经选中以挤满嫩绿秧苗的稻田为落脚地。注满清水的稻田一片明亮,朱鹮朱红色的足落到水面,便有细细的涟漪在秧苗间泛开。朱鹮通体洁白的羽毛映衬得水中的秧苗更加翠绿,朱红的双足和赤红的面部让它如雪的羽毛更加洁白醒目。从空中落到稻田,这两只朱鹮先是张开双翅,整理了一下雪白的羽毛,接着便昂首挺胸,抬起通红的脑袋向四周环顾一周后俯下身子,然后舞动细长而弯曲的黑喙,开始在稻田觅食。
这是10多年前我在洋县华阳镇第一次近距离与朱鹮相遇的一幕。
华阳镇是傥骆道经太白山南麓通往汉中和四川的著名古驿站。这里虽不是20世纪80年代让世界鸟类研究界轰动的“中国朱鹮重现洋县”新闻的发生地,但华阳镇四周群山起伏、碧水清流、鲜有人迹的自然环境,却使其成为20世纪90年代成立的以保护朱鹮、大熊猫、羚牛为主要目的的长青自然保护区所在地。
那天午后,我坐在环绕华阳镇流过的酉水河岸边,遥想盛唐时期傥骆道亭驿林立、商贾络绎的盛景时,那两只朱鹮以令人心动的优雅姿势,落到了河对岸的稻田里。朱鹮雪白的身子在一片碧翠的稻田里忽隐忽现,酉水河举着细碎而明亮的浪花一路跌跌撞撞,从我面前流过。这条从秦岭深处昏人坪丛林流出的河流在到达华阳镇前,清澈闪亮的水波一直隐没在人迹罕至的莽莽丛林深处。在华阳镇,酉水河才刚刚形成,水量也不大,但漫山遍野的密林修竹、河谷地带与山林河水融为一体的稻田,这些都是秦岭许多珍稀动物栖身的乐园。华阳镇身后山林里不仅有熊猫、羚牛出没,而且从华阳镇往东南经茅坪、八里关、酉水到黄金峡,酉水河汇入汉江的酉水河谷地,还是朱鹮古老的家园。
能在如此清澈的河水中觅食,这些鸭子是幸福的
朱鹮,这种和大熊猫一样被列入《华盛顿公约》CITES(《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会约》)I级保护动物的鸟类,对生存环境和大熊猫一样挑剔,曾一度广泛分布于亚洲东部。大熊猫生存离不开密林和竹子,而与水、河流有关的稻田、池塘、河滩、溪流、沼泽,则是朱鹮生存的必需环境。如果不是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相继在俄罗斯、朝鲜和日本绝迹,朱鹮这种在中国民间被视为吉祥之鸟、在日本被誉为国鸟的鸟类,还不会享有“东方宝石”的美誉并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1981年洋县发现7只野生朱鹮的消息,也不会在世界动物界引起轩然大波。
洋县发现的这7只朱鹮,最早现身于酉水河中游的八里关镇姚家沟。
20世纪70年代末,以朱鹮为国鸟的日本本土最后一只野生朱鹮死亡,动物园人工饲养的6只朱鹮也丧失繁殖能力。此前,朱鹮的身影从俄罗斯、韩国、朝鲜消失的消息,已经让鸟类学家有了不祥的预感。在日本最后一只野生朱鹮死亡的消息被确认后,世界鸟类保护组织意识到,朱鹮这种在人类诞生前、距今6000多万年的始新世就生活在亚洲大陆东部的古老鸟类,已经灭绝。世界鸟类保护组织的这一结论,引起鸟类学者重视。野生朱鹮在国外绝迹,那么一度是朱鹮主要栖息地的中国,现状如何呢?中国鸟类学家清晰地记得,1958年,甘肃师范大学生物系学生在甘肃康县采到过朱鹮标本,有人还在洮河上游的临洮看见过野生朱鹮。中国科学院动物所立即组成一支考察队,在史书上记载的曾经有朱鹮活动的16个省200多个区域展开拉网式寻查,寻找朱鹮的踪迹。
这支由中科院动物所鸟类专家刘荫增带领的调查队,跑遍了包括大兴安岭、燕山、吕梁山、中条山、大别山及长江下游的江苏、浙江、湖北、江西等朱鹮历史分布点,行程达5万余公里,仍然一无所获。
历时三年的调查陷入困境时,考察队将目光投到1964年曾经发现过3只朱鹮标本的甘肃天水、徽县、康县、文县的秦岭山区,以及嘉陵江、西汉水、白龙江流域。1980年5月调查队到达嘉陵江上游徽县,当地一个工厂工人提供的5根朱鹮羽毛,让调查队喜出望外。据朱鹮羽毛提供者讲述,几年前他们打猎时,在附近山脚水田里发现了3只浑身洁白、头和爪子呈红色的水鸟,两只大些的飞走了,他们用猎枪打到的是一只小鸟。根据对方描述的形状和眼前的羽毛,刘荫增断定,在古代与汉江相通的嘉陵江、西汉水到汉江流域,肯定还有存活的野生朱鹮。调查队当即决定沿嘉陵江、汉江向东,进入汉中境内汉江北岸的秦岭南麓调查。
朱鹮是鸟类中的贵族,它需要的生活环境不仅要有水田、沼泽可供觅食,还要有高大树木可供筑巢栖息,而且环境要幽美安静、空气要洁净、生活区域没有天敌。朱鹮钟爱的食物以水田、池塘、沼泽、河滩、溪流为核心,伴水而生,以绝无污染的蝗虫、青蛙、小鱼、田螺、泥鳅为最佳。事实上,野生朱鹮在世界范围内相继灭绝的直接原因,是20世纪以来朱鹮生存环境的急剧恶化及天敌威胁的增强:可供朱鹮栖息的高大乔木纷纷被砍伐,大量水田改为旱田,尤其是全球农药在水田、旱田广泛使用,让朱鹮既无栖身之处,也很难找到洁净、无污染的食物维系生命,种群灭绝在所难免。然而,20世纪六七十年代,秦岭山区、汉江流域依然是中国大陆交通和农业生产条件落后、封闭的地区,这种跟不上时代发展步伐的落后与封闭,恰巧为中国朱鹮的幸存提供了珍贵的空间。
1981年5月底,调查队从甘肃徽县向东,沿嘉陵江和汉江北岸辗转来到洋县时,当地农民提供的线索,终于让刘荫增寻找朱鹮的漫漫旅程峰回路转。据当年调查队成员回忆,1981年5月,他们第三次到汉江岸上的洋县展开调查。调查一开始,他们就预感到几千年来不仅古代文献中记载汉江流域有朱鹮生活,而且那里的青山绿水、稻田池塘,是朱鹮生存的天赐息壤,极有可能还有朱鹮在这里生活。然而,前两次到洋县,他们都是空手而归。这一次,他们在为农民播放朱鹮幻灯片时,两位纸坊乡农民说他们在金家河山上砍柴时,看到过幻灯片上那种鸟。第二天,调查队在那两位农民的带领下钻入丛林茂密的秦岭深处,刚到金家河,就发现了几根朱鹮羽毛。第三天黄昏,调查队又在至今尚有傥骆道古栈道遗迹与华阳镇沟通的马道梁,发现有两只浑身雪白的鸟儿从他们头顶飞过。夕阳余晖下,优雅飞翔的鸟儿洁白的羽毛、朱红的双爪,让刘荫增和他的队友激动不已。
大家预感到,一个改写历史的时刻到来了。
刘荫增和队友们追随朱鹮飞行的方向翻过一座山,终于在酉水河右岸八里关镇姚家沟一片青冈林的鸟巢里,发现了3只朱鹮幼鸟和两对成年朱鹮。第二天,陕西洋县发现7只中国朱鹮的消息,成为1981年世界动物界最引人关注的新闻。
3年后,国务院在洋县汉江北岸的秦岭山区和汉江支流流域建立起朱鹮自然保护区。30多年后,中国已经拥有朱鹮2000余只。一种原本已经被宣布从地球消亡的鸟类,因汉江江水滋养、秦岭山林荫庇,再度家丁兴旺。
有了2004年在华阳镇与朱鹮的一面之交,10年后在陕南汉江北岸行走,只要看见稻田里、河面上觅食飞翔、羽毛洁白的水鸟,我的第一直觉就会提醒我:那会不会是秦岭、汉江养育的古老精灵朱鹮呢?然而,朱鹮、大熊猫、羚牛、金丝猴,这些出没于汉江北岸莽莽秦岭的高山河谷的神奇生物的身影尚未从我大脑退去,奔腾的江流和苍茫起伏的山岭,又将一种至今仍让全世界好奇的探寻者和研究者难以断定其存在与否的神秘生物——神农架野人,推到我的视野中。
10年前探访秦岭,之所以将考察的区域拓展到神农架,完全是受了媒体上频频出现的神农架发现野人踪迹的新闻诱惑。但2004年进入神农架山区后,艰险难行的交通条件,以及动不动就将我困堵在大山深处的绵绵不绝的秋雨,我便只能在房县、竹山一带丛林深处徘徊一圈。面对蛇行在更加偏远破碎的大山深处的汉江支流感叹一番后,我便匆匆撤离那时候依然笼罩在神秘恐惧之中的神农架林区。
然而,时至今日,接连不断的神农架野人传闻,依然让汉江流域这块丛林莽莽、群山绵延的汉江与长江分水岭,笼罩在神秘的烟云中。
在现代,最早记录目击神农架野人事件的,是地处神农架北部边缘、有堵河及其众多支流流入汉江的房县流传的一个神奇传说。这个女野人劫走房县一男子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传说房县一位叫王老中的男子一天进山打猎,被一身高2米、浑身长满红色毛发、胸前有两只大葫芦般大奶子的女野人抢走,封堵在女野人居住的山洞里10多年。10多年后,王老中在他和女野人生下的小野人的帮助下搬开封堵洞口的巨石,才得以逃回家。
湖北房县神农架野人谷
自此之后,有人在神农架遭遇野人的消息风传一时,其中影响最广的,是2004年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走近科学》播出的系列节目《神农架野人之谜》中列举的5起目击或遭遇神农架野人事件。这5起事件包括:1976年5月6日,神农架林区人大常委会主任佘传勤、司机蔡先志等5名工作人员在房县椿树垭公路上与野人相遇事件;1993年9月,铁道部谷城桥梁厂一行10人在神农架与3个野人狭路相逢事件;1999年8月,房县青峰镇猎人王开明两次遇到野人事件(事后,科考人员在王开明遭遇野人现场发现疑似野人足迹,以及野人坐在地上吃玉米时留下的巨大屁股印);2003年6月29日下午,神农架林区第一中学的周江等4名学生目击野人事件;2007年,自驾游爱好者和神农架林区向导王东一行5人与一高一矮两个浑身长满毛发的巨人擦肩而过事件。
尽管科学界至今也不能根据这些离奇事件做出神农架是否存在野人的最后结论,但科学家通过对有关方面先后于1977年和1980年组织的寻找神农架灵异动物考察活动获取的野人毛发、足印、粪便,以及深山老林里被当地人指认为野人居住的竹屋断定,汉江南岸神农架林区,确实有我们至今难以判别其类型的灵长类奇异动物存在。根据近年来神农架地区几十个野人目击者的描述和史料记载,这种奇异动物基本特征为:身高2米左右,浑身长满红色毛发,形状如人,力大无比,见人就笑。清同治年间湖北郧阳府地方志《房志稿》中记述房县发现的野人形象时说:“房山高险幽远,石洞如房,多毛人,长丈余,遍体生毛,时出山啮人鸡犬。拒者必遭攫搏,以炮枪击之,铅子落地,不能伤。”《房志稿》中的“房”,就是神农架北部山区的房县。我在房县遇到的老人讲,野人抓人时先是抓住人的胳膊怪声大笑,直到将自己笑到昏过去醒来后,才将人咬死吃掉。所以老一辈当地人上山打猎砍柴,左右胳膊要戴两个竹筒,为的是防止野人袭击——一旦被野人抓住两条胳膊,可以趁野人笑晕过去时甩掉竹筒,脱身逃生。
至今尚无结论的神农架野人之谜,早在2000多年前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成书于先秦时期的古代地理学著作《山海经》描述的“枭阳”,可能就是我们后来谈论的野人。《山海经》中的野人形象和神农架野人目击者描述的野人形象毫无二致:“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1976年,考古人员在房县发现的汉墓群中,一件铜铸九子灯残片引起考古人员关注。这件铜铸九子灯残片上,有一个坐在树上的似人似猿的图案,造型非常逼真而怪异。对此,有人发问:如此写实的图案描述,会不会就是2000多年前人们看到的野人呢?
更惊人的发现是,神农架不断有野人出没的消息传出后,有人对大诗人屈原的《九歌·山鬼》进行重新解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根据传统解读方式,屈原作品里的“山鬼”是一位美貌动人的女性山神,《山鬼》描述的是独居山林的山神山鬼对爱情的向往。但专注于神农架野人研究的学者,却从这位被诗人描写得貌若天仙的山鬼离群索居、以高山林莽为家的生活环境中发现了与神农架野人相似的生活痕迹,并提出这位与赤豹狐狸为伴的山林独居者身上,有被诗人美化、神化了的神农架野人的影子。这位“山鬼”的创作原型,应该是作者所见或听别人给他讲述过的神农架野人。
这种推断看似荒谬,然而我们尝试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如果自己没有见过或没有别人的详尽描述,屈原能够将山鬼的生活状态描述得如此生动吗?更何况,很多人认为屈原老家是湖北秭归,秭归在神农架南缘。屈原一生的活动区域,都在距离神农架不远的汉江流域,对神农架野人传说,不可能不曾耳闻。
那么屈原笔下的山鬼和神农架野人之间,到底有什么隐秘关系?这一切也许只能等神农架野人之谜完全揭开之后才能真相大白。但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如果神农架真的还有野人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和朱鹮一样,也是汉江流域的生命精灵。因为在神农架林区,由170余条大小溪流汇聚成的南河、堵河两条河流,至今仍不舍昼夜地穿过莽莽森林,汇入汉江。
2014年8月,我和夫人从武汉出发逆汉江西上,从襄阳进入神农架山区南漳、保康、房县时,莽莽群山之间的荒寂与苍茫,总让我感觉在林莽密集的高山上,还有我们尚未认知的生命与我并肩而行。然而,第二天从房县去神农架腹地,一场大雨将我们挡在209国道去神农架的十道弯上,能见度不足两米的大雾,使盘绕在高山上的鬼见愁之路令人胆战心惊。我们战战兢兢地将车开到被大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农家乐,然后掉头下山,在野人谷景区入口处巨大的野人塑像前拍照后返回。
野人谷景区一带的山林,也是当地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