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歌者
第一次听张昌斌唱石泉民歌,是在富水河的竹筏上。
2014年5月,陕西省旅游局策划了中国旅游日的主题活动“秦岭与黄河对话”,组织各界人士赴境内黄河、长江各支流采取水样,准备19日在华山北峰的“秦岭与黄河对话”活动现场举行象征中华民族母亲河血脉相连的融水仪式。我以汉江采水队文化顾问的身份和媒体记者到石泉的当天下午,被安排去燕翔洞景区参观。
燕翔洞是汉江支流富水河岸边的一处喀斯特(岩溶)景观。要去燕翔洞,需坐船或竹排才能抵达。我们乘坐竹排从富水河与汉江交汇处的熨斗古镇逆流而上,两面青山叠翠。愈往深处走,山愈高,水愈碧,景愈幽。微风徐来,水波荡漾,两岸一片青翠,如梦如幻。我正沉浸在美如仙境的自然山水时,采水队有人提议唱一首石泉民歌。带队的石泉县旅游局书记张昌斌让撑船的小伙子唱,小伙子不好意思,张书记当仁不让,接过导游手里的小喇叭,面对绿水青山就唱了起来。
在两岸碧翠、一江清流的船上听艄公唱石泉民歌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是我第一次听石泉民歌,张昌斌唱的什么歌词,我当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婉转细腻,蕴含着一种如汉江流水般婉约清丽、楚楚动人的浪漫气息。几个月后又到石泉,去云雾山鬼谷岭的路上,张昌斌又唱了一遍,我才知道这是一首“酸曲儿”,歌名叫《姐儿十八春》。歌里唱道:
姐儿十八春 爹娘不放心 高院围墙紧关门
围墙八尺高 门上做暗销 你是神仙也难倒
小郎着了急 跑到后院里 砍根楠竹做天梯
楠竹节节长 搭到后梁上 轻脚细手扒上墙
翻开三匹瓦 观见小冤家 冤家好比牡丹花
翻开一房角 看见姐儿床 姐儿床上披亮光
翻开三匹瓦 看见姐儿脚 姐儿好似踩软索
郎踩姐儿肩 姐抱郎的腰 一步一步下天桥
把郎接下地 二人笑嘻嘻 这次姻缘天赐的
外面狗儿叫 四门都围到 大喊三声捉强盗
打开后门跑 后门两个人 手里拿的一根绳
左边亲右边 亲到床面前 不是强盗也是奸
张昌斌说《姐儿十八春》属民歌中的“小调”。
张昌斌是一位地方文化的痴迷者。一见面,他就向我推介鬼谷子文化,讲石泉历史,还带领我到子午岭踏访子午古道饶峰关关楼遗址,上鬼谷岭看鬼谷子隐居遗迹,沿石泉古城寻觅汉江古渡。张昌斌研究鬼谷子文化,也研究民歌,第一次见面时,他正在编一本石泉民歌集,石泉民歌也属陕南民歌。
张昌斌告诉我,陕南民歌受巴蜀文化、荆楚文化和汉文化熏染,内容丰富多彩,唱腔南北兼容,婉转动人。整个汉江流域,以汉江上游汉中、安康、商洛、十堰民歌之风最盛,普及度也最高。生活在秦巴山区的老一辈,无论男女老幼,只要一张口,都能唱几首乡土味十足的民歌。
“可以说,生活在秦岭、巴山之间,汉江上游的山民,一生下来就受到祖祖辈辈歌唱不息的民歌熏陶,个个都是山林歌手。”张昌斌说。
第一次在秦巴山区听陕南民歌,是2004年在南郑县文化馆(今汉中市南郑区文化馆)。
那天去小南海,在南郑县文化馆与一位做音乐的老师相遇,向他请教民歌的时候,那位老师现场为我唱了两首南郑民歌。歌词和歌名已经忘记了,但那种缠绵的曲调,至今还在我记忆里萦绕。唱完歌,那位老师告诉我,南郑与四川山水相连,所以南郑民歌深受四川民歌影响,缠绵中又融入了火辣味。
2014年11月,我再次到南郑,前一天在作家王蓬家里认识的南郑县委宣传部部长贾连友,让县民协主席吴元贵先生陪我到协税镇马家岭,拜访由一群农村老头老太太组建的“晚晴同乐团”。
那天,我在南郑县民协主席吴元贵的带领下,采访了这个南郑民歌演唱团
路上,吴元贵告诉我,这些老人年轻时都是唱民歌的好手。他们犁地时唱,插秧时唱,进山砍柴、上山割草也唱。唱歌解乏、抒情、排遣孤独苦闷,是山里人生活的一部分。
进入勉县后遇到了绵绵不断的雨,到了紧挨大巴山丛林的马家岭,竟落下了一场边落边融的初雪。村后山林里、村前青翠的菜田里,一团一团积雪挂在树枝上、菜叶上。房前屋后长满竹子的山村,在稀稀疏疏的落雪映衬下,白绿相间,恬适安静。
72岁的团长马全忠的房里,火炉已经点燃,男男女女六七位歌手,正围着火炉在等我们。火炉旁还有伴奏用的二胡、锣鼓等家当。马全忠告诉我,小时候的冬天好像比现在来得早,也比现在冷。一场雪落下,山里每家每户的火塘就点起来了。冬季无事可做的山里人,整天围着火塘,一边烤洋芋,一边聊天,聊到兴致来了,就有人开始唱歌了。只要有人领头,围在火塘边的人便不分男女老幼跟着一起唱。
马全忠说话的时候我在想,积雪覆盖的丛林一片寂静,突然有一阵婉转悠扬的歌声从丛林深处飘出,在雪花漫舞的林间回荡,那该是多么诱人的情境啊!
马全忠拉二胡领唱的第一首歌叫《太阳出来晒死人》。汉中方言本来就有一股很浓的四川话味道,一唱出来,我更是一头雾水,听不懂。他们唱一句,吴元贵老师就给我翻译一句,其中有几句唱道:“愣变牲畜不变人,变人要变桂花女,天晴下雨(呦咿呦)不出门。”接着又一首唱道:“大田薅秧水又深,捡了个鸭蛋有半斤。妹妹吃的蛋黄黄,哥哥吃的蛋清清。”当4名普通农家妇女在锣鼓伴奏下演唱时,我总觉得铿锵锣鼓声和女声唱腔之间有一种神秘的韵味。
他们唱完后,吴元贵老师告诉我前两首都是情歌,唱男女情爱;后一首是汉江流域秦巴山区流传极广的端公调,由古代端公敬神驱鬼的傩戏演变而来。
现在从陕西旬阳进入湖北郧西,从蜀河镇过蜀河汉江大桥,只需几分钟。但在过去,这里是地道的秦头楚尾之地,一条波涛汹涌的汉江,让一度属于两个国家的旬阳人和郧西人隔江相望了多少年。不过,自从秦楚交界处的秦楚分界墙名存实亡后,往来于汉江两岸的渡船和穿行在高山峡谷间的秦楚古道,让陕西商洛、安康和鄂西之间隔山而居或临江相望的百姓交往一天比一天频繁,秦楚两地人们的生活习惯、民风民俗,也在昼夜不息的浩荡江流的往来中相互渗透、相互滋润,成为各自文化传统的一部分。
汉江上游的秦巴山区自古就是一片神秘之地。3000多年前,生活在高山密林里的巴人不仅好战,而且能歌善舞。他们不仅打仗时用歌舞开道,用激越神秘的歌声震慑敌人;每逢佳节,男女老幼也要聚集在一起击鼓踏歌。据说古代诗歌中的《竹枝词》,就是由巴人的歌演变而来的。至于盛行于汉江南岸高山深处的端公调,应该既与巴人遗风有关,也和翻过秦岭南迁的氐羌民族古老的鬼神崇拜祭祀的习俗有关。先秦时期,上百个部落方国各自的文化习俗,不仅让汉江流域文化形态丰富多彩,也孕育了既多姿多彩,又相互影响的汉江民歌。
在房县,我看到一本整理鄂西北民间叙事歌集《民间唱本》的序中这样写道:“房县人的人生是伴随着民歌度过的。男女恋爱有情歌,女子出阁有哭嫁歌,插秧薅草有锣鼓歌,逢年过节唱伙钹歌,家人亡故唱丧鼓歌。还有踩梁歌、踩秧歌、采药歌、采茶歌、劝酒歌、绣花歌、船灯歌、砍柴歌、放牛歌等,真可谓千里房县无处不飞歌。”后来我从媒体上看到,房县有位78岁的民歌大王胡元炳,一生搜集了60多万字的房县民歌。向记者讲述自己唱民歌的经历时,胡元炳说他12岁就学会了他爷爷收藏的36本民歌集上的歌,先后拜了10多位民间歌手学过歌。
欢乐的时候,用歌声感恩天地万物、抒发欢快愉悦之情;艰辛的时候,用歌声抵御寒风、温暖心灵;死亡降临的时候,活着的人们用歌声安慰远去的灵魂……难怪在汉江南岸这片莽莽丛林里,能够产生华夏民族唯一一部创世史诗《黑暗传》。那些或铿锵高亢,或婉约如诉的歌声,原本就已经和生活在秦岭、巴山密林深处的山民的生命、灵魂融为一体了。
何止房县,我走过的陕南和鄂西北地区,上了年纪的人都能唱几首当地民歌。在白河卡子镇界岭山下路边,和一位双目失明、拄着拐杖坐在家门口的老人聊起民歌,才聊了几句,老人就放开嗓子给我唱起了在石泉张昌斌也唱过的《姐儿歌》:
姐在河里漂白纱,
清水映出牡丹花,
鲤鱼见了金翅撒,
和尚见了把头抓,
可惜我年少出了家。
姐儿长得白如云,
爱坏多少年轻人,
活人看见都爱死,
死人看见又还魂。
汉江上游,每个县市都有自己的代表民歌,也有各自的代表人物。在南郑,吴元贵和农民歌手马全忠都向我推荐了陕南民歌大王刘光朗。刘光朗根据镇巴民歌创作并演唱的《巴山酒歌》多次上过中央电视台,他带着陕南民歌《薅秧歌》走过《星光大道》的红地毯,还接受过凤凰卫视吴小莉的专访。到了镇巴,我想拜访这位80多岁的民歌大王,被告知刘光朗不仅歌唱得好,还是个孝子。他母亲有病,他一心一意在家照顾老母亲,一般不接待生人,我只好作罢。
不过,到县文化馆打听刘光朗情况时意外发现,全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十送红军》,最早诞生于镇巴,是地道的镇巴民歌。县文化馆院子的宣传栏上,不仅有近年来媒体上发表的《〈十送红军〉全国唱,歌词源于镇巴县》的辩白文章复印件;还有1958年5月和11月《民间文学》连续两次发表,署名“中共汉中地委宣传部搜集”的《十送红军》原歌词复印件。
后来搜集的资料说,第四次反“围剿”中,红四方面军由鄂豫皖根据地进入陕南秦巴山区。20多岁的镇巴县永乐乡青年朱有炽,经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副主任傅钟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担任川陕省赤北县苏维埃政府税务局局长。川陕省赤北县苏维埃政府在川陕交界的两河口一带,今属陕西省镇巴县。朱有炽喜欢民歌,工作之余创作了大量革命歌曲。1935年3月,红四方面军撤离川陕革命根据地,镇巴群众根据镇巴民歌创作了送别红军的民歌——《十送红军》。后来,留在根据地坚持革命斗争的朱有炽,根据镇巴民间传唱的《十送红军》加工整理出1958年11月《民间文学》刊登的镇巴民歌《十送红军》。《十送红军》最初采录者符文学生前撰文介绍采集这首民歌时说:“解放后,在1956年的秋末冬初,我到了永乐乡后,乡上让我到西乡街(两河口)找朱有炽。朱有炽知道很多革命历史和红军烈士的情况。他曾担任过川陕省赤北县苏维埃政府税务局局长,那时已加入中国共产党。其妻陈昌秀和他同时入党,并任两河口镇苏维埃政府妇女委员长。我到西乡街找到朱有炽后,先谈了有关革命烈士和革命斗争的史实后,他顺便唱了歌谣‘徐向前到川陕,空山坝扎营盘,恶人个个脑壳砍,打得川军垮了杆’等。他还说:‘我还有一首较长的,共10段,歌名叫《十送红军》。’接着他哼唱,我就记录,记录毕了又念给朱有炽听,有错的地方就纠正。回到县上,我将这首歌谣加以整理,以富饶为笔名寄给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民间文学》编辑部。”
此后,由镇巴朱有炽整理,符文学(笔名富饶)记录的《十送红军》被收入多种选本,只是由于笔误,一些选本上将朱有炽的“炽”写为“志”。至于原本诞生于大巴山区的镇巴民歌,为什么几十年来被认为是江西民歌,有人说1965年上映的《革命历史歌曲表演唱》电影,将《十送红军》作为江西民歌排列在第4场,也就一直将错就错,把原本原汁原味的镇巴民歌误认为江西民歌了。
错也罢,对也罢,对于那些嗜歌如命的秦巴山区百姓来说,有歌声相伴,他们就有了有滋有味度过每一个或明亮,或黯淡,或幸福,或艰辛日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