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橘园

北方的橘园

一片缀满金黄果实的橘林出现在群山环抱的山谷。在墨绿苍翠的叶片的衬托下,挂满枝头的金橘如挤满山谷的小太阳,让浸泡在绵绵秋雨里的山野林田有了些许暖意。

我赶到汉中城固县看中国境内海拔最高、地处最北的橘园的那天,汉江两岸笼罩在2014年深秋一场迷迷蒙蒙、如丝如绢飘荡的霏霏秋雨里。从博望镇逆湑水河往北,过宝山镇,已有挂满金橘的橘园闪现。到了原公镇、桔园镇,连片的橘园沿湑水河河谷向东西绵延,郁郁葱葱的橘林里缀满枝头的橘子金灿灿的,一直延伸到被雨雾笼罩的群山脚下。沿途经过的村镇,成堆成堆刚刚采摘下来的橘子堆在路旁,如座座黄金堆砌的小山包。临街库房里,妇女、老人坐在金黄的柑橘堆里挑选装箱。还带着雨水的橘子顶着一两片翠绿叶子,或者干脆全身金黄,如一簇簇火苗在他们灵巧的手中跳跃。一会儿,便有成箱成箱的橘子被装上路边等候的大货车。

秋雨中的橘园

30多年前,中国物流还不像现在发达,各种物资供应也不及现在充足,我在秦岭北麓品尝酸甜可口的橘子时,卖橘人老夸赞城固橘子如何如何好。那时候,我对秦岭和汉江的认识还十分模糊,总觉得这个盛产柑橘的城固非常遥远,最起码应该在淮河以南。因为此前,我已经知道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典故。如果城固不在淮河以南,怎么能够出产和南方橘子品质不相上下的橘子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典故,其实是讲环境与人的关系,但由于晏婴以橘子为例打的比方太具体,给人的印象太深刻,在一般人的常识中,橘子只出产在淮河以南的江南地区。然而,沿汉江一路走下去,动不动就会与挂满金黄果实的橘园相遇,这彻底颠覆了晏子使楚的故事留给我的印象。因为从严格地理意义上讲,汉中城固算不上江南,汉江北岸许多汉江支流流经且产橘子的地方,也都处在与淮河大体相当,甚至局部地方的纬度还高于秦岭淮河自然地理分界线的纬度。

按照植物学分类,橘子属于芸香科植物,其生长地一般在北纬16度到北纬37度的热带、亚热带地区。汉江流经地区在北纬30度和北纬35度之间,正在适宜柑橘生长纬度最北界。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城固已经是我国适宜橘子生长的最北界了。但在汉江北岸,在秦岭深处的陕西商洛、安康和河南淅川,那种金黄如阳光的橘子,依然在汉江众多支流河谷地带生长繁殖。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

这首在屈原一生作品中难得充满亮丽色彩的《橘颂》,据说创作于屈原青少年时代。传统观点认为屈原出生于湖北秭归,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根据最新考古发掘和历史资料进行研究,对屈原生于秭归的这一观点提出越来越多的质疑。

伴随屈原生于秭归说频遭质疑,一个新的屈原出生地浮出水面。中国屈原学会前副会长姚小鸥、中国屈原学会前秘书长黄振云先生都认为,包括河南西峡、淅川在内的丹江流域,是楚人故地和屈原的出生地。在西峡回车镇,我不仅拜谒了据说是屈原勒马死谏楚怀王勿去武关与秦王会盟的屈原岗,还在淅川县博物馆看到了众多证明位于丹江下游的淅川是楚国最早首都丹阳的考古发掘的证据。在古淅水和丹水汇流的丹淅之会,亦即西峡、淅川丹江流域的河谷地带,到处都能看到阳光下金灿灿的橘园。

如果屈原出生于汉江北岸丹江下游的观点成立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橘颂》中“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所赞美的应该是生长在汉江北岸丹江下游的橘林。屈原时代,汉江流域出产的酸甜可口的橘子,已经是依汉江发展壮大的楚国足以向世人炫耀的特产了。

满眼青翠中,突然出现的一片橘园,带给我的不仅是扑鼻而来的清香,还有怦然而至的惊喜与激动。

陕西城固是我国柑橘产地的最北界

2014年11月第二次考察汉江时,我行走的陕西、河南汉江流域两岸正是橘子收获的季节

10多年前穿行于汉江北岸的秦岭山谷,越过秦岭主脊,只要有三五棵橘树出现,我就知道我匆忙的脚步已经靠近汉江。2014年行走在汉江北岸,一座山口朝南或丘岗背风的山坡,层层叠叠缘山岗而上的梯田上,橘子如一盏盏金光四溢的灯笼,挂满山坡,这是汉江北岸橘园最常见的景致。如果到了河谷地带,金黄的橘子往往会把平坦肥沃的土地让给水稻、小麦和蔬菜,临水的沟渠河堤旁或村头院落边,橘树或零星分布,或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块儿。

与屈原创作《橘颂》的时间相近,苏秦在向赵王兜售他的合纵之术孤立秦国时,就以楚国柑橘诱惑赵王。苏秦说,假如合纵成功,“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可见,在烽火连天的2000多年前,生长于汉江流域的楚国柑橘,已经被苏秦看作和渔业、盐业一样,事关国家命脉的战略物资了。

金黄的果实,既是村庄和田野的装点,也是抚慰祖祖辈辈已经习惯了橘子那种酸得酣畅、甜得甘醇的味觉的佳品。如果跨过汉江,进入汉江南岸的巴山之中,安康境内紫阳、平利、旬阳、白河一线,以及汉江在大巴山深处四川、重庆境内的支流两岸,遍地出产柑橘和稻米,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而且早在2000多年前,汉江沿岸城固和湖北境内汉江中下游的橘子,已是贡品。

据说中国种植橘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4000年前,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种植橘子的国家。最初,橘子也和其他自生自灭的野果一样,橘树混杂在丛林里的其他树种之中,任凭花开花落,无人问津。应该是和神农尝百草一样,先民从野生果实类植物中,发现并驯化了这种果树,造就了后来传遍世界各地的水果。中国古代最早提到橘柑的典籍是《尚书·禹贡》。其中的“厥土惟涂泥”几个字,被认为古代典籍里最艰涩难懂的字。也就是这几个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被鲁迅恨之入骨的文字,为我们保留了我国古代种植柑橘的最早记忆。

然而,生活在西方的欧洲人就没有我们先祖幸运。在包括汉江流域在内的江南大地飘起橘子诱人清香的2500多年后,葡萄牙的里斯本,才从中国引进了橘子苗。居住在佛罗里达州的居民成为最早品尝到这种来自中国的奇异水果的美国人,这也是在1665年以后。

中国柑橘广泛种植于长江中下游及江南地区,这当然包括长江支流的汉江流域。只不过从柑橘生长习性来说,汉江北岸城固、淅川一带,是中国内陆柑橘生长的最北界。走在南秦岭山谷深处,一旦与金灿灿的橘林相遇,我总感觉这种本来应该在炎热潮湿的江南生长的果品之所以在汉江两岸依然保持了橘子的品质和风味,应该得益于莽莽秦岭高大身躯抵挡住了北方的严寒,形成了温暖湿润的气候吧?而亘古奔流的汉江源源不断输送给秦巴山区的水汽,让汉江两岸拥有和江南一样的空气湿度,也是让这里有大片大片金黄诱人橘园的关键因素。

2014年12月11日,我从淅川县城再度南下到九重镇陶岔渠首,绵延起伏的丘岗上是金灿灿的橘园,路边摆满了刚刚从树上摘下的橘子。返回路上,我花10元从一对农夫那里买的12斤淅川金橘,不仅成为我北上途中解渴充饥佳品,也将飘在汉江两岸的橘香,一路带回了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