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女娲山
从安康到十堰,汉江南岸有两座女娲山,一座在安康平利,一座在十堰竹山。
2014年12月4日从汉江南岸进入湖北,我没有去平利,而是从白河县构扒镇沿一条叫不上名字的河流进入峡谷,再从卡子镇翻过矗立在白河与竹山之间的界岭垭口,进入湖北竹山。从汉中起步,已经接纳了来自汉中、商洛、安康秦巴山区众多支流准备进入湖北十堰的汉江到了旬阳、白河一带,滚滚江流再次陷入重重叠叠的群山围裹之中,河道变得幽深狭窄,江水在峡谷深处奔流。如果冲出聚集在湖北西部的莽莽山岭,迎接它的将是肆意畅流的江汉平原。但在陕西旬阳、白河和湖北竹山、郧西之间,高峰林立的天堂山、圣母山、界岭山、野人山如一道道隔天绝地的屏障,绵延高矗,让这一带成为古代秦楚两国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塞。战国时期,早上被秦国占领、晚上又被楚国收复的“朝秦暮楚”争夺战,天天都在这仅有的几个高山垭口上演。翻越界岭的路上,我看见当年曾经战事不断的秦楚两国分界墙的残迹,还矗立于界岭垭口秦国一侧的绝壁悬崖上,四周长满荆棘。不过从地图上看,山岭纵横的竹山境内几乎所有河流在大山深处东奔西走之后,最终还是流入堵河,汇入了汉江。
2014年12月考察汉江时,我在汉江南岸走过的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的乡村公路
从白河到竹山的316国道已经废弃,遍地坑洼的公路在峡谷高山迂回盘绕,只有我的一辆车颠簸行进。但过了与野人山并肩而立的界岭山垭口,一阵热风吹来,界岭垭口陕西一侧高山地带枯黄的山林,便被竹山境内的满山苍翠代替。
太阳西斜,从界岭山下来,到了得胜镇,一片平坦开阔的山间盆地展现在面前。平坦的田野长满碧翠的果蔬,一些迟迟不肯谢去花朵的花树将它依然娇艳欲滴的花枝舒展在艳丽的霞光里,分外醒目。竹山地处鄂西山区与神农架林区过渡地带,纵横交织的破碎山体让忽高忽低的高山低丘与零星分布的山间盆地混杂在一起,让人总觉得这是一块刚形成的年轻陆地。不过,从得胜镇到宝丰镇、麻家渡镇一带,平坦开阔的盆地,很快就让我将大半天在高山峡谷间以时速仅二三十公里行驶的惊险与惶恐丢到了脑后。
漫天霞光,一川青翠。刚过宝丰镇,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山赫然出现在左前方。太阳正在向西坠落,平地而起的山体在耀眼的夕阳映照下非常醒目。这里四周并无山丘起伏,这座好像从天上掉下来或者突然间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高山孤零零地兀立在夕阳余晖下,仿佛人工堆砌而成,又仿佛一位孤身挺立的壮士,漫天夕照让它轮廓清晰,酷似金字塔的造型下阔上尖、棱角分明。
夕阳夕照下一座孤山拔地而起。就在我沐浴一身血红的晚霞停车伫立时,突然想起,这不就是竹山女娲山吗?
2004年,在堵河边上的田家坝,一位在堵河上撑船的艄公指着眼前莽莽群山告诉我,眼前这座山叫方城山,是上庸古国都城,上面有两三千年前的城墙遗址。如果翻过方城山再往西北,到了宝丰镇,还有一座山叫女娲山,传说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老人说,方城山盛产一种美玉——绿松石,女娲娘娘就是用这种在缅甸一带被视为圣物的玉石补天的。在堵河北岸老人家里,我看到一堆绿松石堆放在院子里,绿光莹莹。当时,玉石身价还没有炒到今天这样炙手可热,那堆青绿色的石头被老人随意堆放在没有院墙,也没有栅栏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竹山人深信,女娲娘娘就是用产自竹山的绿松石补住天河狂泻不止的天空,结束了那场带走了很多人生命的大洪灾。前一天晚上,竹山县文联主席华赋桂也告诉我,竹山是先秦神话传说中女娲补天的地方。不仅宝丰镇有女娲山、得胜镇有圣母山,在官渡镇伏羲传经洞里,还发现了古代《伏羲女娲日月双修图谱》。
2014年12月,在宝丰镇遥望夕阳映衬下的女娲山背影时,我已经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是去麻家渡镇镇北桂花村施家湾寻访1923年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领导者施洋烈士的故居,所以没有时间登临被漫天霞光镶上一层耀眼金边的女娲山。不过,我后来看到的图片上,女娲山顶部一尊黄铜制作的女娲像,正是女娲炼石补天的造型。树叶围腰的女娲披发挺胸,呈腾飞状遥望西天,双手高举的一块绿色巨石,应该就是出产于竹山的绿松石了。
当地学者认为竹山一带是远古女娲补天之地。20世纪80年代经神农架文化馆干部胡崇峻整理出版后被学术界誉为汉民族神话史诗的《黑暗传》,里面也有大量文字讲述女娲补天的故事。在神农架,当地人介绍说,《黑暗传》收录的民歌,其实是当地人死后唱的丧鼓歌,亦即汉水流域广泛流传的丧歌。其内容基本为说古唱史,告慰亡灵,教化后人。《黑暗传》第四章用500多行文字,叙述了女娲坐葫芦逃生,伏羲女娲兄妹成婚,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故事:
共工撞倒不周山,上方倒了擎天柱,下方袭了地与井,洪水泛滥又混沌。好个女娲有手段,忙炼彩石去补天。一把彩石手中拿,口水喷在彩石上,一把一把补天漏,又吹冷气冰固凝。
夕阳西照下的湖北竹山县女娲山
女娲是中国远古创世神话中的人物,也是古代华夏民族尊崇的三皇之一。从人类学角度来看,东西方神话故事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没有文字记载时代人类发展的历史。伏羲女娲作为几千年来中华历史上口口相传的华夏始祖,其传说和遗迹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分布很广。我老家天水市秦安县陇城镇,就有始建于汉代的女娲庙,周边还有据传与女娲生活相关的女娲洞、风台、风沟、风茔。同样在陇城镇,有人对20世纪70年代发现的黄河中上游最古老的新石器史前文化遗址——大地湾遗址研究后认为:大地湾考古发现历史年代正好与神话传说中的伏羲女娲时代相吻合,完全可以佐证伏羲女娲传说的真实性。尽管甘肃秦安女娲遗迹在渭河流域,但我们不能排除女娲时期,有一支女娲部落从渭河上游翻越秦岭,然后沿汉水东进南下,寻找并开拓人类新家园的可能性。这也是学术界有人建议将甘肃秦安女娲遗迹与汉江流域陕西平利、湖北竹山女娲遗迹综合起来进行考察研究的原因。
与神农架地区朝南延伸余脉不同,虽然同属秦岭,但地处汉江南岸的陕西平利一大半区域已经嵌入大巴山,所以2004年到安康时我没有到平利。这次从白河进入竹山,受了矗立在陕西和湖北之间的界岭山、圣母山、野人山一线高山的诱惑,我又一次与平利女娲山失之交臂。不过从我掌握的影像资料看,相对于竹山女娲山的孤峰高矗,矗立在万山丛中的平利女娲山,山域则更为壮阔一些。
莽莽苍苍、就势南下的秦岭余脉在汉江北岸收住脚步后,处于秦岭褶皱带的平利伴随地势下落,旋即又被南面的大巴山推向高处。于是,地处秦岭结束、汉江东流、大巴山崛起交会地带的平利,在一条潜藏于地下的地质断裂带的作用下,众多山地、川坝、丘陵、高山交织在一起,形成错综复杂的地质形态。大巴山在将平利南部山区抬高的同时,也让流经平利的岚河、黄羊河、坝河、吉河,选择了由南向北汇入汉江。女娲山在群山起伏的平利,算不上巍峨高峻,然而根据历代典籍和当地民间传说,这座又叫中皇山的山,便成了陕鄂渝交界处的一座千古名山。
平利和竹山同在汉水之南,东西相距不过50公里,在山水苍茫的竹山和平利同时出现两座女娲山,而且当地志书、历代史料和民间传说,都记述了两座山与女娲的关系,恐怕绝非空穴来风。
女娲生活的时代,正是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的时期,逐水草而居的原始先民,大多数情况下尚处在居无定所的状态。特别是以女娲为首领的女娲部族发展壮大后,部落氏族有了许多分支,另辟新的生存之地成为必然,这就是在中国18个省有20处女娲遗迹的原因。不过,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是,在目前全国已知20处女娲遗迹中,有18处分布在汉江流域以北的西北和华北地区,而在汉江流域以南广大地区,仅有陕西平利和湖北竹山两个地方有女娲遗迹。这是不是由于女娲部族生活的时代,鄂西以东、以南的广大地区还是一片不适宜人居住的水乡泽国呢?如果这种推断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最初生活在渭河上游甘肃秦安葫芦河、清水河流域的女娲部族发展壮大后在沿秦岭渭河向东推进关中、中原过程中,有一个分支从古汉水上游某个地方翻过秦岭,进入了汉江流域。女娲氏族进入汉江上游向东推进的时代,汉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区绝大部分地方还是一片水世界,他们只好在鄂西山地、秦巴山区和神农架高山地区安身。
这大概就是平利和竹山各有一座女娲山、同时都盛传是女娲炼石补天之地的缘由吧?
在汉江南岸行走时,我也注意到有学者为调解甘肃秦安、陕西平利、湖北竹山“女娲之争”,提出秦安可将侧重点放在女娲故里上,打女娲出生地牌;宋代《路史》记载,陕西平利是女娲被立为女皇氏的地方,所以平利应重点突出女娲治所;而湖北竹山,则可以看作是女娲补天之地。这种看似公允的劝架式见解,其实忽略了一个道理,即尽管我们承认远古神话所映现的历史真实,但神话毕竟不是历史。比如女娲传说实际上反映的是母系氏族时期华夏先民生活的历史现状,比如人类遭遇大洪荒、伏羲女娲兄妹坐葫芦逃生,甚至伏羲女娲在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走婚时代兄妹成婚,繁衍人类,这些都反映了一定的历史事实。至于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故事,我们只能确认其中所映现的是女娲带领部族战胜大洪灾,并带领部族在一个新天地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的历史,而绝非女娲用五彩石补住了一度让整个华夏遍地洪水的天空、用泥土创造了人类。
平利和竹山两座女娲山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我甚至认为平利和竹山的女娲传说,应该是女娲部族在汉江流域南岸同一区域繁衍、创造同一历史的两个版本。因为在陕西平利、旬阳、白河与湖北竹山、竹溪之间,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一条隐藏在高山峡谷之中的秦楚古道可供其相互沟通。已经从渭河上游来到汉江南岸的女娲部族,往来于相距只有几十公里的平利、竹山一带,对于一生都生活在高山丛林的远古人类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那天晚上,我从施家湾施洋故居出来时,已经暮色四合,大地苍茫,但淡淡天光下,女娲山轮廓依然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