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端公

寻找端公

室外夜色深沉,室内烛火明灭,供奉着天地诸神牌位的几案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祭品。香烟缭绕中,身着五色法裙、头戴神秘面具的主祭端公登场,迎神仪式开始了。伴随掌坛端公带领站案陪祭端公口念咒语、烧符纸、焚香跪拜等环节的进行,一种庄严神秘的气氛在屋子四周弥漫。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宣告,各路大神已经迎请到位。陪祭端公分列两旁吹打伴奏,掌坛端公手执法器令剑登上祭坛,一边起舞挥剑,一边高声念咒,以娱神禳灾、驱魔降鬼为目的的祭祀仪式拉开了序幕。

这种祭祀的主角是被汉水流域土著认为可以上通神灵、下降妖魔、驱鬼治病的神职人员——端公。

端公是一种神秘而古老的职业。如果要追溯端公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先民的自然崇拜和鬼神崇拜时期。至于远古先民的原始崇拜曾经广泛流行于世界各地,为什么独独在汉江流域演化出了端公这种可以与天地鬼神沟通的职业,这大概一方面与汉江中上游群山莽莽,先秦时期人烟稀少,面对神秘强大、不可抗拒的自然神力而产生的万物有灵的观念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对汉江文化产生巨大而深远影响的氐羌文化有关。有人认为,公元前1046年巴人参加周武王指挥的牧野之战,头戴百兽面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跳的傩舞,就是后来端公祭神驱鬼时跳的端公舞的发端;也有人认为,端公是盛行于楚国的巫觋文化遗存。

这个端公作法使用的面具,已经传了四五代人了

2014年11月21日,我从宁强冒雨钻进云雾缭绕的大巴山,就是为了寻找至今被当地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神秘人物——端公。

那天早上到县文化馆向刘彦庆老师了解宁强的羌人源流时,刘老师无意间的一句话,让我产生了寻找端公的念头。文化馆的周馆长分析宁强羌人消失的原因时说,由于战乱等各种因素,逃到大巴山丛林里的羌人都改成汉族了,唯一可以确认他们是羌族后裔的,是二郎坝、禅家岩一带还有端公。

10年前我在汉中、商洛和安康听说过端公,却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端公。2004年在旬阳县红军镇寻访红军老祖墓,旬阳红军纪念馆馆长向我解释“民国得道八路军故法官之墓”碑文上的“法官”一词时说,陕南民间把用道家法术祛邪治病的男巫师“端公”也叫作“法官”。端公是深深扎根于秦巴山区民间的一种职业。《隋书》说:“汉中之人……不甚趋利……好祀鬼神……尤多忌讳……崇重道教,犹有张鲁之风焉。”不过,民有病,初不延医而延巫,俗云端公,依靠端公施法治病的习俗,不仅在陕南十分流行,在汉江中游楚人故地南漳、保康、谷城等地也很盛行。

从文化馆出来,到宁强县委宣传部,刘勇副部长听说我要寻找端公,便打电话到禅家岩镇,帮我联系了一位端公,并让其配合我的采访工作。但出了宁强县城,我走错了路,等发现时,已经跑到了铁锁关。于是掉头,返回宁强时又跑到了巴山镇。

那天,雨下一阵停一阵,不紧不慢。到了黄叶如金箔覆盖的莽莽群山中的巴山镇,绵绵细雨和忽来忽去、淡了又浓的云雾一路穷追不舍。高山之间突然出现一片平坦开阔之地,继续前行,又有一座座高山迎面而来。跟着一路攀升到无路可走时又从荒无人迹的峡谷间的公路上转来转去,不知不觉,我已经到了陕西宁强和四川广元朝天区相邻的毛坝河。从一岔路口过了一道小沟渠,我按导航指示的禅家岩方向走,仅能容一辆车行驶的爬山小道斜挂在突然裂开的大峡谷东面的绝壁上。脚下云雾缭绕,两面绝壁高矗,山谷空阔幽深。一根细丝线般盘绕谷底的毛坝河尽头,依稀可以看见的建筑物,已在广元境内。悬壁上的路越升越高,快到山顶时我突然感觉,这个瓮形的大峡谷,会不会是地层断裂形成的巨型天坑呢?

我提心吊胆,冒着一身虚汗,小心翼翼从挂在悬崖上的山道开到了山顶垭口,道路开始向东转,路面变得平坦了,也宽一点了,我赶紧停车查找路线。上山路上,越走越觉得路线有些不对劲,但悬挂在绝壁上的山路一直在呈五六十度的斜坡上盘旋,我不敢熄火,也不敢停车,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垭口,打开地图才发现,这条路还可以前行,前行的方向也是禅家岩方向,但路尽头好像没有公路和禅家岩沟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在我陷入是继续前行还是掉头原路返回的犹豫中的时候,一位身披塑料布、头戴雨帽遮雨的放牛老人出现在路旁。一打听,这是一条死路,再往前走10公里就没路了。从这条路根本到不了禅家岩。

听说我去禅家岩寻找端公,老人说他叫谷天尧,家在前面转弯处的一个村子,他弟弟谷天寿就是端公。我提出能不能带我见见他弟弟,谷天尧说弟弟谷天寿去汉中打工了,不在家。而且端公做法事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无灾无难,谁敢设坛场请神请鬼啊。

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那天心惊胆战地在这条仅容得下一辆车的山路上折腾了半天,差一点被困在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云雾缭绕的巴山深处

端公做法事用的手抄施法文本

谷天尧告诉我,他父亲活着时是当地很有名的端公,他家祖祖辈辈都有人做端公,爷爷传给了父亲,父亲又教会了弟弟谷天寿。以前,他父亲还保存着爷爷传下来的法器,其中有师牌、法印、法铃、角卦、号角、师刀、令旗、令剑、法衣、法裙、冠帽、面具、木雕神像等。大一点的法事要提前好几天准备,有时候要连续做三天三夜,念经念咒、驱鬼拜神不能中断,最短的也要一天一夜,所以他们村和邻近村子都有端公。一般的法事,父亲带两三个帮手,大一点的法事要八九个,有时甚至十几个人同时上场、轮流站案,但做掌坛端公的,只有他父亲。做法事不仅要请神、迎神、敬神、送神,还要站案、跳舞、诵经念咒、捉妖降魔,一场法事做下来非常辛苦。

端公是神职人员,也是当地的文化人。

谷天尧说,端公做法事一般包括请神、迎神、敬神、送神等环节,实施起来非常复杂。做法事前先要请神问卦,弄清楚对方家里有何灾有何祸,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主家冲撞了家神、灶神或土地神,还是招惹了外面的小神小鬼;同时通过问卦了解骚扰主家的小神小鬼来自什么方位、离主家有多远。这一切弄清后,端公还要画符、写祭文,准备敬神捉鬼的用物,通过主家的生辰八字掐算做法事时和做了法事后什么属相的人要回避,多少天内外人不能进出主家。一切准备妥当后,他父亲和陪祭端公穿上五色法衣,焚香敬神,击鼓鸣乐,开始降魔捉鬼。

我问谷天尧是否见过父亲捉住了鬼,谷天尧脸一沉反问我,怎么没见过?小时候,邻村一个老妇人生病卧床了好多年,大小便都要人帮忙,到处求医不见好转,病者家属找到了他父亲。谷天尧的父亲起卦一算,发现是小鬼缠身,法事做到渡水环节,他父亲双目紧闭,高声念咒时,平放在渡水碗中的两根筷子突然自己站立在水碗里。立了一会儿,其中一根突然倒向病人躺的方向,他父亲大呼一声,“咣”的一下,将一面小锣扔过去。铜锣落到床上,床上哼哼唧唧呻吟不止的老太太大叫一声,突然翻身下床,在地上走了起来,和没病的人一样,之后,她又活了八九年。

我问他父亲作法时往床上甩铜锣是什么意思,谷天尧说那是他父亲施法后,把小鬼扣到了铜锣下面。

毛毛细雨时紧时慢,越积越厚的阴云让天色愈来愈昏暗。我招呼谷天尧坐在车里,面对莽莽大山,听谷天尧讲他父亲捉鬼的故事,让我感到头皮发麻。临了,谷天尧告诉我,我原路往回返的路上有个大猪坝村,路边有一户姓张的老人也是端公,70多岁,是这一带年龄最大的端公,他建议我返回的路上可以去看看。

分手时,谷天尧提醒我,在山里行走,如果看见门口贴符、挂一只箩筐的人家不要进去。我问为什么,他说那是那户人家做过法事的标识,路人回避为好。属相忌讳的人如果贸然闯入,会惊醒刚刚降服的妖魔鬼怪,自己也会病魔缠身。

折返路上,按照谷天尧指点,我很快就找到了大猪坝村的张端公家。

路边的移民新村有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二层小楼。绵绵细雨为巴山深处带来阵阵凉意,大猪坝村家家户户生起了火塘。阴雨天,除了放牛、打猪草,没什么事可做,男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屋檐下吹牛、聊天,女人们则围在火塘边一面哄孩子,一面做针线活。到张端公家时,张端公的老伴正坐在火塘边做鞋垫,小孙女在一旁玩耍,两个等车去毛坝河的男子围坐在张端公家的火塘旁,一边烤火,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割漆的事。

我到陕川交界的高山深处拜访这位端公时,他老伴告诉我他到山里做法事去了

一进门,张端公的老伴就让我烤火喝茶,可一问张端公,得到的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老人告诉我,老伴到几里外的村子给人看病、做法事去了。我问怎么才能见到他,老人看了看我说,村子在山那边的林里,路不好走,车子上不去。老人告诉我,他老伴十几岁就跟师父学手艺,做了一辈子端公,人很善良,附近村子谁家有事,他从不拒绝。说着,老人放下针线活,拿出摆在堂屋“天地君亲师”牌位下的张端公的照片给我看。

那应该是张端公在什么旅游景点的留影。照片上,张端公白髯齐胸,身穿五色法衣骑在骆驼上,目光炯炯,果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提出能不能看看做法事用的道具,老人带我到二楼,取下挂在墙上的木雕面具让我拍照,然后指着墙角一个挂一只黄铜大锁的木箱子说,一般做法事用的法器,张端公今天带走了。箱子里的法器,是张端公师父传给他的,除非做三天三夜的法场,一般不拿出来,也不给外人看。

天色愈加昏暗,我只好起身告别。

作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职业,端公不仅可以通天地鬼神,由于要画符、写祭文、念咒语,也是文化人,在当地很受人尊敬。

到石泉的第二天,张昌斌原本联系好一位要给池河镇一户刚搬新房的人家作法的端公,结果传话的人把话说岔了,我们赶到时,法场已经结束,主家正招待端公吃饭。这位王姓端公作法的地方,在池河镇文化中心院子的一栋新楼,法事刚刚做完,忌讳生人入内,端公从楼上下来,我们在楼下聊了一会儿。

这位端公50岁左右的样子,不穿法衣,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只是两只眼睛特别机敏。他告诉我,他家几代人都有人做端公,他的手艺是父亲传给他的。他说端公就是“巫”,也叫“神汉”。做端公的大多是男人,也有女人,但叫巫婆。在汉中、安康一带,人们把端公作法叫“跳神”。过去,包括湖北西北部的汉江流域,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医疗水平落后,人人有病都请端公治。现在科技发达了,医疗水平提高了,老百姓仍然相信有些病和灾祸,是某些神秘力量所致,所以还是要请端公作法驱邪。他自己也有别的事干,做端公一方面是为了把祖辈留下的东西传下去,另一方面这也是他自己的爱好。

我问他施法时捉到鬼没有,王端公神秘一笑,说作法是一种心理治疗,你要从心理上相信,法术、咒语才会起作用。他告诉我,作法时端公手持法器、身穿法裙,要跳几天几夜的端公舞。跳舞的时候要念咒,还要在地上旋转、打滚、翻身,很累的。不过,随着陪祭端公一起击鼓鸣乐、焚香敬神,他在念咒施法时,也经常能看到一些奇特神秘的现象。这些现象在香烟缭绕、烛火明灭的作法现场浮现时,他跳舞的动作、念咒的声调,也会变得连他自己也感到陌生、奇怪。我问是否记得作法时看到的情景,王端公神秘一笑说,不记得了,从法场下来,作法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不记得了。

不过,据看过大型法事端公作法现场的人讲,端公在锣、鼓、钹、唢呐等乐器伴奏下,一边念咒,一边跳祭神舞蹈,场面肃穆神秘,很有感染力。据此,汉江流域形成了一种叫“端公舞”的民间祭祀舞蹈,汉中也在当地流行的端公舞基础上形成了独具古老傩文化特色的汉中端公戏。湖北南漳的端公舞,也被认为是研究楚巫文化的活化石。

古老神秘的楚巫之风,至今犹在荆山一带南漳、保康、谷城的山林乡镇盛行。这里是《黑暗传》的发源地,也是古老楚巫文化的“老巢”。在莽莽群山的丛林间行走,依照《黑暗传》为死者唱丧歌的场面,依然随处可见;和当地人交流时你也会发现,身穿五色法衣、手执钺斧刀的端公身影,至今还出现在他们身边。南漳薛坪深山密林里,至今还保留着楚国宫廷祭祀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人间太平、驱灾消祸、期盼五谷丰登的古老祭祀仪式——苞茅缩酒习俗。

这种场面,我在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栏目的“荆山觅楚音”中看到过:夜幕降临,天色昏暗,巫师(端公)们将法器供奉在几案上,然后燃起一堆大火。仪式开始,主祭巫师带领陪祭巫师上场,先将一个撒了细沙的托盘架到台架上,再将一束山茅草(苞茅)放到托盘中央。这时,主祭巫师跪地,两位陪祭巫师分列两侧,左边的举酒壶,右边的捧杯。高举盛满苞谷酒酒壶的端公神情严肃,将壶中的酒注入杯中。就在右边的巫师将酒杯递给跪在几案前的主祭巫师之际,乐声骤起,两旁执掌乐器的巫师一边打击奏乐,一边轮流演唱。乐声歌舞中,主祭巫师将第一杯酒洒到茅草上后祭拜起身,带领众巫师围绕冲天大火且行且舞。第一圈转完,主祭巫师再次跪下,第二杯酒倒满,直至酒液溢出,然后将酒洒在茅草上后,起身,且歌且舞。转完第二圈,主祭端公第三次跪下,然后将第三杯酒慢慢洒到茅草上后,再转第三圈。主祭向苞茅洒酒时神情肃穆,动作庄重,口念咒语,气氛神秘。据介绍,这样的跪拜祭酒方式,至少要循环3次,隆重时需循环5到7次。

2014年12月,途经保康到房县,我看到3月12日《湖北日报》发表的题为《保康发现明代端公舞手诀图本》的文章说:

保康县首次发现了明代端公舞手诀图本,该图本是研究早期楚文化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保康县楚文化研究专家虢光新在马良镇重阳村一组走访老艺人柏天龙时,惊喜地发现这一手绘图本上面还有“崇祯十六年”的字样。75岁的柏天龙介绍,此图本是本村道士吕承庆1995年临终前交给他的。吕承庆说这是1966年在大山一个天坑里意外发现的,当时放在一口生锈的铁箱里。

传说,端公是远古的一名将帅。他平时劳作的时候,作歌起舞;遇有人死亡的时候,引领民众祭尸。他跟随黄帝在战场上打败了蚩尤,被封为公,称为端公。后来,楚先民继承了端公舞,用于公祭和战场作战。如今,端公舞在保康以舞蹈形式保存了下来,主要用于祈福、祈寿。

马良镇老湾村91岁的端公周全锋说,以前端公手诀靠手手相传、口口相承,因而大部分失传,现大部分端公只掌握50多个手诀。而这次发现的图本中手诀多达186个,还有咒语,都非常罕见。

2014年在汉江奔走,我始终没有见到端公手持法器,赞颂神灵、降魔驱鬼的场面。但每当与生活在大巴山深处的人们谈及这个话题,从他们如临现场的讲述中,我总觉得在他们看来,端公作为在汉江流域流行了几千年的神秘巫觋文化的传承者和化身,既是他们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也是普通的人间通灵者。人们祈求他利用其拥有的通天彻地的神力所要实现的,是一种对平安、幸福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他们赖以温暖心灵的真、善、美的挽留,对邪与恶的惩罚、驱逐。

那天,站在潜江市龙湾镇天下第一离宫楚章华台,面前浮现出屈原《九歌》里描述的人神同台、神鬼交错,宏阔华丽的祭祀场面时,我仿佛也产生了和大巴山人一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