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不动的乡愁
这是我第二次到汉阴,也是第二次拜访汉阴三沈纪念馆。
2004年盛夏到汉阴,县委宣传部主持县文联工作的作家王涛带我去看正在修建中的三沈纪念馆。尽管一路上有村便有宗祠,不少人家还保留着记录几百年前自己先祖沿汉江迁徙的家谱,我还是没有想到,辛亥革命后名震一时的“沈氏三贤”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竟也是伴随明清移民大潮来到陕南的江南移民。
王涛告诉我,汉阴沈氏三兄弟祖父是清朝解元,随左宗棠从浙江湖州老家来陕西任汉中府定远厅(今镇巴)同知时,举家迁至汉阴。
2004年考察秦岭时,供职于汉阴县文联的王涛正在着手修复新文化运动先驱、北大著名教授、国学大师沈士远、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的纪念馆。10年后他再一次带我到“三沈纪念馆”,缅怀曾经在汉阴度过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沈氏三兄弟
“尽管沈氏三兄弟学习生活到20岁左右离开汉阴,一直没有回来,但他父亲两度在汉阴做官,一家三代在汉阴生活了40多年。”10年后,王涛指着亭廊通幽、花木掩映的三沈纪念馆说:“陕南乃至整个汉江流域的居民,大都是湖广移民。为了让儿孙后代不要忘了老家在哪里、他们的先祖是谁、做了些什么,几乎每个家族都有祠堂和家谱。沈氏三兄弟是新文化运动旗手,也是我国现代教育事业的先行者。原先,汉阴也有沈氏祠堂,后来毁了。我们修建这座祠堂,就是为了安慰他们一生都在为民族教育事业奔波的灵魂。”
10年前,王涛是县文联主席,10年后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联主席。谈到工作,作家兼诗人的王涛苦苦一笑,说本来有几次提拔的机会,为了建三沈纪念馆,他都放弃了。
汉阴县城明明在汉江北岸,照惯例应该叫汉阳才对,怎么成了汉阴?问起这,王涛说:“汉阴县治原在现在汉阳镇附近的汉江南岸,南宋时期才迁到这里。”在送我跨过月河去汉阳和漩涡镇的路上,王涛指着一天前我在石泉考察过的月河说:“现在的月河,在地质年代是汉江故道。”
这就是说,在遥远的地质年代,汉江不仅西连西汉水,还从石泉径直向东,经汉阴才流向安康的。然而沧海桑田,现在的汉江从石泉县城东转身向南,经石泉的后柳、喜河和汉阴的汉阳、漩涡,于连绵的群山中劈开一条通道,从汉王镇进入紫阳。
从石泉县城到后柳,清澈碧绿的江水被两岸高耸的群山紧紧挟裹着,江流湍急、峡谷幽深。峡谷开阔处,只要有一点空地,就有人安家,或被开辟成一块田地,种植玉米水稻。到了后柳,自中坝峡谷涌来的中坝河与汉江汇合之后拓展出的三角洲,造就了长江以北罕有的河汊交错、渔歌唱晚的江南水乡——石泉后柳水乡。然而到了汉阳镇,两山挟制的江水将临江而居的人家,悉数逼到了逼仄的江岸上。
汉江上游陕西安康石泉县熨斗古镇
曾经被称作小汉口的汉阳镇,只有一条街道,拥挤不堪。曾经航船进出的汉江码头早已消失,但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依旧操着四川话、湖北话、陕南话、关中话,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哪些人才是这座曾经的汉江码头真正的主人。
受王涛委托接待我的潘镇长告诉我,由于地处秦岭、巴山之间的汉江码头核心,汉阳镇人口构成非常复杂。历史上,这里的移民以逆汉江而来的做船运生意的湖广人居多。他们至今身在汉阳,还想着老家。早年,镇子上有吴、伊、邹、王四大姓,他们都有自己的家祠,供着从山外跋涉而来的先祖牌位。过去,汉阳镇“一里三座庙(药王庙、太白庙、土地庙),三湾一宝塔,三十二口井”,就是丰富的移民产物。
“你听过湖广填陕南这句话吗?我家就是清朝乾隆年间从安徽肥西迁到这里的。”听王涛说我想了解汉江流域移民情况,潘镇长专门找来移民后裔伊发源,给我介绍汉阳镇历史。
伊发源告诉我,汉阳镇老住户,十有八九是沿汉江而来的江南移民。伊家刚来到汉阳时住在店里,生意发达后不仅在镇上修了宅院,清光绪年间还在江边的长岭山上修建了庄园。来自安徽肥西的伊家,也因此在汉江两岸繁衍生息,后辈儿孙遍及陕西宁陕、四川广元等地。“我们伊家来汉阳已经12代,光汉阳镇就有400多口人。”伊发源说,他曾经到肥西寻访过先祖根脉。在陕南分支家谱里,按辈分有20个字,他这一代属“发”字辈。
在镇政府吃过午饭已是下午3点多,伊发源又带我爬上江岸上的长岭,寻访他家的老宅。
上山的公路在江岸边盘旋着。原以为如此高峻的山上没有人烟,哪知到了山顶,竟是绵延无尽的田野和村庄。汉江南岸的冬天来得迟,橘树上橘子金灿灿的,田野里一片青翠。在山下仰首不见山顶的高山上,竟有清澈的河水汩汩流淌。高山河流浇灌下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田地里泛着金黄的光晕。
这座老宅位于陕西汉阴县汉阳镇北岸高山之上。从已经搬到汉阳镇居住的冯氏房主人那里我了解到,他的爷爷因汉江航运发家而修建的这座房子
树木掩映中,伊发源家的老宅院出现了。
进入安康,汉江两岸的古民居,一般都是白墙黑瓦、风火墙高耸,房脊两头高翘,犹如楚人峨冠,荆楚建筑风格十足。伊发源家的老宅也是这种风格,只不过那时候伊家已经是镇上大户,实力雄厚,房子也建得更加高大结实。历经多年,伊发源家老宅依然不显老态。以清光绪年间所建老宅为核心,后来兴建的三面房子和老宅围拢在一起,形成墙高院深、攻防兼备的四合院。
伊发源说,汉阳是水旱码头,商贸发达,当地人又都是远徙而来的外省人,要在这个地方扎根,很容易。早年,远在太白山的土匪王三春和汉中宁强的魏辅唐,经常到汉江边上抢掠财物。他指着老宅门槛上刀斧砍过的痕迹说,民国时,他爷爷做过汉阳乡约。后来,他爷爷看到时局动荡,辞掉了乡约。新乡约委任状尚未发下来,继任者便在街上横行无忌,他爷爷好心劝阻,却与那人结下冤仇。为报复他爷爷,这个乡约散布谣言,说他爷爷与其老婆有染。一天,新乡约喝醉酒后把自己老婆拉到伊家堂屋,按倒在门槛上,用斧子砍死了。
“如果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老先人怎么会背井离乡,流落异乡啊!”伊发源说:“不知怎么回事,离开安徽老家几百年了,家里日子过得也不错,这些年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腿和心,一有闲时间就四处跑,或在QQ上到处寻找生活在他乡的伊姓同胞。”
不仅伊发源,从2004年开始在秦岭、巴山间行走,我遇到的汉江两岸生活了几百年的移民,许多人与伊发源一样,对老家至今还有怀恋与伤感。
乡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基因,乡土情感和血缘关系是西周以来维系中国社会的基本元素。自从有了乡土意识,除非实在活不下去,我们的先祖是绝对不会抛弃埋葬在故土的亲人、放弃代表着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血脉的宗祠,流落他乡的。安史之乱爆发后,生活在北方的中原人大量南迁。安史之乱后,甚至连大诗人元结,也不得不举家南迁汉水流域。有资料显示,唐朝末年,因北人南迁,引发汉江流域人口激增,其中荆州人口增加了10倍、襄州净增1.2倍、鄂州也增加了1倍。
抛家弃舍、远徙而来的湖广移民和中国历史上几次人口大迁徙一样,先是由于战乱灾荒,流民为求生才被迫背井离乡,战乱结束后,为了填补旷日持久的战乱给一些地方带来的人口严重空缺,政府也不得不组织大规模、有计划的迁徙。在汉江流域、秦巴山区行走,我看到的墓碑、宗祠记事碑和家谱上,大多数湖广移民迁徙来到汉江两岸的时间是明清两代。
宋以后,中国人口的低值期出现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两个时期。特别是经历了明末清初战争和清军入关持续不断的战乱,中国人口总量降到历史低谷。有资料统计,顺治十八年(1661年),全国人口总量仅1913万,跌至2000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水平。这一时期,遭遇战乱、灾荒、瘟疫最为严重,人口锐减最严重的是四川和陕南。资料显示,张献忠入川后见人就杀,几乎将川人杀绝。陕南汉江流域也十室九空,土地荒芜,罕见人迹。地处汉江与秦巴山区交通要道的石泉县,明朝末年全县尚有人口10500户43000人,然而到了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仅有700余户2100余人。
为了求生存,政府开始大规模移民前,已有大量不堪忍受战乱和灾荒折磨的流民,沿汉江进入陕南和鄂西。明朝初年,朱元璋实施的持续时间长达50多年的大移民,让更多的人口拥入汉江两岸,一度荒芜的田地又长出了庄稼,废弃了的村庄再度鸡犬相闻。由政府指导的明朝大移民集中地点,在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所以我看到的陕南许多人家谱籍上说,自己先祖是山西大槐树人。明清两代迁入汉江流域的移民以湖南和湖北籍最多,所以才有了“湖广填陕南”之说。
2014年11月,顺汉江而下到石泉、汉阴前在汉中市西乡县,我又一次寻访了著名教育家、北京大学原副校长、兰州大学原校长江隆基的老家。
和汉阴沈氏三兄弟一样,江隆基也是南方人,根据江氏祖坟2013年所立《重建江氏总碑文》记述,江氏原籍为湖北麻城、黄州。唐末,为躲避战乱,他们西迁四川。同治八年(1869年),又从四川辗转陕南,在西乡县柳树镇白杨沟安家。100多年间,江氏在西乡已经壮大为131户492人,其中以基字辈为名的江隆基兄弟最为有名。老大江裕基(字伯约),2004年考察秦岭时我到他家采访过,当时他已经92岁了,他1923年考取了日本东京明治大学官费生,后获法学学士学位。因曾经担任国民党定边县和长安县(今西安市长安区)县长,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后担任西乡县政协副主席,享年102岁。老二江隆基,1931年在杨虎城资助下赴德国柏林大学经济系学习。1936年9月,江隆基以旅德中华救亡会代表的身份,出席了在布鲁塞尔举行的国际反法西斯联盟第一次世界和平大会。老三江肇基,曾任远征军战地记者。老四江弘基是陕西师范大学教授,2007年去世,享年95岁。
白杨沟全村人都姓江,江隆基四兄弟的墓冢也在白杨沟。路上,碰到的江隆基的晚辈指着村口山坡上古木苍苍的地方说,那里原来是江氏家祠所在地,祠堂被毁后成为江氏共有墓地,江裕基死后就葬在那里。
爬到山坡上,在树木蓊郁的墓区,我还看到一块江隆基的墓碑。带路的江氏后人说,那是衣冠冢,江隆基自杀后没有人知道他被葬在什么地方。江家人立这块碑,只是希望他能魂归故里。
地处汉江南岸的漩涡镇,山势更加奇峻高耸,但和江北一样只要有一块平地、一层薄土,就可以长出绿油油的油菜和茶叶来。离开县城时,王涛送了我一盒茶叶,告诉我茶叶产地是漩涡镇,漩涡镇产的茶品质优良,唐代就被列为朝廷贡品,被叫作“天宝贡茶”。不过我到漩涡镇,是为了一睹已有250多年历史的凤堰古梯田的风采。
陪同我到茨沟看古梯田的镇武装部的小伙子姓尹。他告诉我,漩涡镇土著居民大多也是湖广移民,他们大多是明清两代从湖北、湖南迁徙而来。凤堰古梯田的创始人是清代从长沙高桥坝坊迁居汉阴的一个吴姓人和同样来自湖南的沈氏。应该是为了躲避天灾人祸吧,最早来到人烟稀少、遍地山石的漩涡镇黄龙、堰坪、茨沟后,吴氏发现这里虽然土地贫瘠,但高山上清水四溢,如果平整山坡的山石,修成层层叠叠的梯田,不是照样可以长庄稼吗?修建梯田时,吴家人又发现这里也可以生长水稻,于是从老家引进稻种,开始在漫漫山坡开山造田、垒石围埂、种植水稻。
从山顶向下流淌的山溪让漫山遍野的水稻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喜人。从长沙来到大山深处的吴家和沈家,把从长沙带来的先祖牌位安顿好,便在这里安下了家。
从谷口进去,呈喇叭状敞开的山谷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缘山而上的梯田从山下延伸至山顶。时值初冬,水稻早已收割,为第二年春天凤堰古梯田油菜花节种植的油菜一片翠绿,如一条条绿色丝带,层层环绕,轻盈飘逸。
小尹指着山窝平地上正在修建的古建筑说,吴家凭借漫山遍野的梯田,日子越来越殷实,在这里修建了当时漩涡镇规模最为宏大、装饰最为豪华的宅院。下面正在维修的是冯家当年建造的集居住与防御于一体的庄园——冯家堡子。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谢绝小尹住在漩涡镇的邀请,连夜翻越凤凰山,赶往紫阳。分手时,小尹再三邀我明年春天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到漩涡镇观赏凤堰古梯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王老师您是诗人,您想象一下,站在层层叠叠、总面积达1.2万亩的油菜花海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诗情画意啊!”顿了顿,小尹若有所思地说,“吴氏、沈氏先人恐怕永远不会想到,他们的这一创举,竟为漩涡镇留下了如此伟大的人间奇观!”
从紫阳到襄阳,我一路都在汉江两岸匆匆奔走,汉江两岸俯拾皆是的历史人文遗迹,一度让我淡忘了“移民”这个词。然而,从襄阳转身北上,进入河南邓州,一个习营村的地名和襄阳看到的一个叫习家池的地方,让我再一次想起了“迁徙”“移民”“血脉”这些记录中华民族融合发展史的词汇。
汉江支流唐白河自北向南贯穿南阳全境,历史上南阳本是藏龙卧虎之地。2014年12月9日,我第二次考察汉江,从老河口经新野到南阳,原本是为了寻找三国故事里“火烧新野”的遗迹。进入新野却发现,北周文学家、曾经撰写《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并序》的庾信也是新野人。一路上想看的新野故城无迹可寻,在新野城郊庾信老家上港乡老宅子村徘徊时,一老者告诉我,早年村里还有一通石碑,说老宅子村是大文学家庾信故乡,但后来石碑不见了,村子里也没有一户庾姓人家。
南阳因地处秦岭余脉伏牛山以南、汉江以北而得名。这里民富物丰,是西汉时期六大都会之一,人口密集,县与县之间距离不远。到了邓州,老同学刘莉夫妇带我参观范仲淹创办的花洲书院时我才知道,一路上路牌所指的中国最美乡村习营村,是习仲勋先祖的家乡。
中国以姓氏为标志的血脉,往往都有一个源头。习姓的历史源头可以追溯到距今3000多年的夏代。夏代,陕西商洛丹凤县有一个小国,叫少习国。少习国治所在现丹凤县武关镇一带(武关原名少习关),是炎帝神农时期一个小诸侯国,春秋时为楚国所灭。随后,少习国王室后裔散落各地,其中一部分为纪念自己的国家,便以国为姓,习姓由此诞生。
在襄阳我看到,习家池是东汉襄阳侯习郁的私家园林,也是习氏的根脉所在。第二天,我在邓州市十林镇习营村习氏宗祠所看到的邓州习氏,则是明洪武年间从江西新余北迁而来的。
从新余迁到邓州的习氏先祖叫习思敬。从当地史料来看,习思敬和他的族人应该也是明代初年大规模人口迁徙队伍中的一支。明朝初年,长期战乱使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南阳仅剩两万多人,邓州全境只有四五百人。习思敬作为明代初年填补南阳人口空缺的第一代移民,被邓州习氏尊为“习氏尊祖”。习思敬带领族人披荆斩棘、开荒种田,很快就成为邓州的名门望族。根据邓州习氏宗祠资料介绍,仅现在居住在邓州十林、张村两镇的习氏后裔就有2600多人。
邓州习氏宗祠享殿的习思敬塑像长髯齐胸、头裹头巾、面容和蔼,一身劳动者装束。塑像后高悬的匾额上,是习思敬给习家提出的家训,仅四个字:崇德尚贤。享殿后院,还有习思敬和其夫人的合葬墓,以及10多通清代、民国时期当地政府、地方贤达和习氏后裔歌颂习思敬、赞美习氏家族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