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
2004年夏天到竹山,由于交通工具所限,我没有能够到达竹溪关垭,一睹战国时楚国人为防御秦国入侵修筑的楚长城。2014年12月,从陕西白河出来去湖北,我没有走高速,而是选择了从白河县城西边掉头南下,钻进莽莽大巴山西部,为了了却10年前的心愿——寻访矗立在陕西白河、平利与湖北竹山、竹溪交界处的楚长城。
前一天晚上住在旬阳,规划第二天行走路线时翻到的资料上说,白河与竹山之间的界岭山垭口,尚有楚长城遗迹。
过去,我知道丹江汉水之间,陕西安康、商洛与湖北十堰,河南南阳相接的许多关口,是战国时期秦国和已经强大起来的楚国反复争夺的战略关隘,却没有想到,在秦国将楚国树为头号敌人前,楚国已经修建了从鄂西北跨汉江,经南阳内乡、平顶山鲁山、信阳桐柏,绵延500多公里,呈“n”字形的长城。
位于陕西白河与湖北竹山之间界岭山巅的楚长城遗迹
这条起点在湖北竹溪的长城,修建于公元前7世纪,比魏惠王十二年(前358年)魏国在黄河西岸秦魏边界修筑的魏长城,要早300多年。楚长城也叫方城。楚国修筑楚长城的时候,国都已经迁移至汉江腹地的荆州纪南城,而且以楚长城为界,基本划定了楚国当时与中原及北方各诸侯国之间的疆域范围。楚长城修建后,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军事防御作用。《左传》记载,公元前656年,齐国举兵攻打楚国,楚成王派大夫屈原带兵迎战。到了双方交战的召陵(今河南漯河所辖)和齐侯谈判时,屈原说楚国有方城可以作为城防,有汉水作为城池,齐国如果真正要打一仗的话,楚国凭借绵延千里的方城,也足可以抵挡一阵子。经屈原这么一说,齐侯再三打量蜿蜒在汉江两岸的楚长城后发现,楚长城果然坚固,攻守兼备,他只好收兵。
然而,到了战国时期,楚国在秦楚边境修建的楚长城,好像并没有起到多少让秦国望而却步的防御作用。我这些年在秦岭汉江之间游走,到了陕西商洛、安康与河南南阳,湖北十堰交界地带,面对汉江两岸绵延无尽的莽莽大山,当地人给我介绍各地历史时,开头第一句话往往是“我们这里是朝秦暮楚之地”。
春秋早期,相对于中原地区其他诸侯国优越的出身背景,秦国和楚国一度被视为蛮夷之国,根本不受人待见。即便是秦穆公和楚庄王跻身有资格瓜分天下的春秋五霸行列的时候,一个出身西戎、一个出身南蛮的秦楚两国,还是没有引起中原诸国足够的重视,同病相怜的秦穆公和楚庄王一个忙于成就霸业,一个倾心于励精图治,再加上战国之前,汉江流域分别由巴国、蜀国、庸国和楚国分割,且楚国占据汉江下游,与秦国距离较远,两个国家也没有发生过多少过节。
秦楚之间的最初冲突,应该在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司马错越过秦岭,灭掉巴蜀之后。
秦之四塞之一——陕西省丹凤县武关镇武关遗址
楚庄王之后,楚国历经15位国王,到楚怀王即位的时候,国力达到巅峰,成为战国中期与齐国、秦国平起平坐的三大强国之一。如果论疆域面积、军事实力和人口,楚国堪称当时最强大的国家,以至于中原一些曾经小觑这个崛起于汉江的国家的诸侯国,一度成为楚国的“马仔”。这些唯楚王马首是瞻的国家中,就有在战国250年历史中,最先强盛称雄的魏国。在魏国的唆使下,楚庄王联合齐、赵、魏、韩、燕和义渠结成同盟,合纵抗秦,尽管让楚庄王一度声名大振,但也因此给强大的楚国由盛而衰埋下了祸根。
2014年12月12日,从商南出来,取道316国道再次到武关时我发现,10年前新旧交替、到处乱拆乱建的武关古城区,已被陕西省划定为古城保护区。临近东城门武关关城城墙遗址一带,还保存着不少老铺面,街面上也有不少古建筑。其中以田家大院和义纪大院保存最为完好,雕花门楼的院子侧房一位75岁的田家第12代孙还住在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里。老人说,他们祖上是山西的,明代搬到这里。听说我要了解武关的历史,老人说镇上有位退休教师也姓田,是他本家,写过一本《守望武关》的书,能说清楚武关的所有历史。
从这位叫田爵勋的老师家买了一本《守望武关》,田老师指着武关河北岸的莽莽高山说:“武关是秦楚争霸的咽喉,战国时期秦国和楚国拼死争夺。早晨武关城还在秦国手里,下午楚军突然发动一次战争,又成了楚国的。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在秦始皇灭六国前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所以我们这里是真正的朝秦暮楚之地。东岭上,至今还有楚国抵御秦国军队的秦楚分界墙。”
秦楚分界墙,也就是前面所说的楚长城。10年前到武关,我想找人带路上武关城关楼对面的吊桥岭,一探秦楚分界墙的究竟。当地人指着云雾笼罩的山岭说山上根本没有路,真正要去,一上一下,怎么也得整整一天的时间。
田老师介绍说,吊桥岭当地人叫东岭。早年,他上东岭考察过秦楚分界墙,山高路险,地势十分险要。武关吊桥岭上的秦楚分界墙和竹溪楚长城都是在高山之巅,因为是用石头垒砌,所以也叫石长城。东岭秦楚界墙正对武关的方向,还建有城楼、吊桥和烽火台,是武关的外城,也是从东岭和武关河交会处进入武关的唯一通道。田老师说他看到的分界墙已经残败,大概还有三四公里。不过我掌握的史料说,秦国与楚国之间的分界墙绵延千余里,和丹凤境内白羊关、竹林关,山阳漫川关,汉中鸡头关连成一体,是战国时楚国抵御秦国的重要防御工事。在陕西安康旬阳、河南西峡,有人说那里的高山上也有这种石头垒砌的楚长城。
武关春秋时期称“少习关”,是古少习国故址
绵延千里的石长城抵挡住了来自中原各国的威胁,保证了楚国在春秋战国时期拥有了跨越江汉的辽阔国土,成为名副其实的华南霸主,却无法抵御来自西北的秦国。
楚国噩梦的诱因,看似是楚庄王出面组建六国合纵抗秦联盟,与秦国为敌,而直接的因素,则是张仪诈称如果楚国与齐国断交,秦国将把商洛600里土地送给楚国,诱使楚怀王与齐国断交。接下来,楚国频频陷入战争,且连连失利。公元前299年,楚怀王不顾屈原反对,越过秦楚分界墙,来到武关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留,客死秦国。以此为起点,楚国向它的末路匆匆走去,已成定局。
陕西安康、商洛和湖北十堰的交界处,在秦楚争战的战国时期,秦楚两国旗帜频繁更换的关口,远不止武关一个地方。当年,在山阳漫川关,郧西上津,河南淅川、西峡、内乡等秦楚接壤,且有路可以通行的地方,秦楚两国这种你来我往的争夺,一直持续到公元前223年楚国被秦国所灭。
通过战争抢夺土地,是国君的事,老百姓的生活还得继续。有人说:战国时生活在秦楚交战频繁地方的老百姓,为了躲避被杀的命运,秦军来袭时,将门口的门牌换成秦国的,在门口插上秦国旗子,连衣服也换成秦人的。如果楚军打来,秦军失守,又换上楚国门牌、插上楚国旗帜、穿上楚人的衣衫。他们与秦楚两军斗智,在秦楚两军绵绵不断的厮杀中求生。
2014年12月,我从白河县构扒镇进入莽莽大山,一路在两面峭壁高矗的峡谷中颠簸,看起来公路有几十年没有维修过,遍地坑洼。前一天晚上查阅《白河县志》得知,白河全境皆山,全县被760多条河流切割,地表破碎,无一亩平地,我当时还以为文人之言有些夸张。在群山之间只容一条曲折小道和一条满河草莽的峡谷行走时才发现,高山巨石占据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峡谷稍微开阔点的山坡下、河滩上,只要有一点平地,就有人不失时机地建起一座石头垒墙、青石板覆顶的房子;路边零星出现的农田,也是从乱石堆里刨出来的,石头垒砌地埂的田块东一块、西一块,稀拉拉,散落在山坡、路旁。如果不是偶尔迎面驶来一辆突突突颠簸狂奔的三马子,我还真以为奔走在洪荒之世。
在秦楚争霸的年代,白河与竹山交界的界岭北面白河一带,应该是荒无人烟的高山丛林。当地史料介绍说,白河县最早由明代旬阳所属的白河堡演变而来,成立于明成化年间的白河县,一开始归湖北郧阳府管辖。据此可以断定,我走的这条路,还不是当年秦人和楚人相互征伐的主道。
峡谷里颠簸大半天,路边终于出现了几户人家和一座小桥。
桥头一座石墙石瓦的房子十分显眼。四方四正的石头垒砌的房屋,看起来十分坚固。大约由于岁月悠久吧,盖在屋顶的石板瓦闪着幽光,砌墙的石头有些地方也光可鉴人。房门右手石墙上,刻写了“1967年建”几个字。走进去,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开灯才看见房子起架很高,一道墙隔成内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前厅还有个壁炉,也是石头垒砌,十分讲究。
房主人是一个40多岁的老光棍。问房子啥时建的,说是蒋介石修这条通往湖北的公路时建的。一路上我怀疑房主人所说这条公路与蒋介石的关系,到竹山后查到的资料证明,我走的陕西白河经界岭到竹山的这条路,还真与蒋介石有关。1937年,蒋介石有一段时间在峨眉山隐居。抗日战争爆发后,李宗仁为迎接蒋介石出山,在白河和竹山之间,临时抢修了这条湖北通往陕西的公路。后来,这条路也成为316国道的一条辅道。在界岭山顶,至今尚有李宗仁当年题写的“界岭”石碑,落款为“李宗仁,字德邻”。
这样的石板房现在愈来愈少了。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鳏夫,房门右手的石墙上刻写着“1967年建”几个字
位于陕西白河卡子镇和湖北竹山县得胜镇之间的界岭碑
从白河县城到界岭山下的卡子镇30多公里的路,我开车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卡子镇,高耸入云的界岭就在眼前。盘山而上的公路在壁立而起的高山上环绕盘旋,头顶是刺天高峰,脚下是万丈深渊。悬挂在高山上的公路依旧坑洼不平,险象环生,仅能容两辆车擦肩让道。几个弯道转过后,我已经头晕目眩,一身冷汗。好在这里已是陕西最偏远的南境,上山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如蜗牛般爬行,所以尽管心惊胆战,我仍然一边走,一边朝头顶和坡下的丛林四处张望,随时寻找有可能出现的楚长城。
当时已是初冬,界岭山下的山谷里一片青翠,但上了界岭,山顶已经草枯叶落,一片肃杀的冬景。快到山口,路边丛莽里闪现出一座建筑的轮廓。停车察看,果然有座石头垒砌的建筑紧贴山坡,悬在半山。大概是年代过于久远的缘故,四四方方的石礅上长满荒草,深陷在荆莽山坡里,看起来并不雄伟,却非常坚固。从建造格局看,它应该是在山岭间绵延的楚长城的城垛。然而四处张望,满山林莽的山岭上,却不见曾经逶迤延伸的长城。
战国初期,原有7个实力相当的国家相互厮杀。到了后期,可以互相较量的国家,只剩下秦国、楚国和齐国。秦楚两国抢夺汉水上游的陕西商洛、安康,鄂西及河南南阳盆地丹江流域的淅川、西峡等地的战斗,此起彼伏,绵延不断,抢夺方式既有战争和阴谋,也有被逼无奈的割地、“赠予”。
在郧阳博物馆,我买到的一本名为《郧阳古国》的内部出版物说,郧阳不仅是朝秦暮楚之地,而且在战国时期多次在秦楚之间被转来转去。
郧阳本是上庸国一个附属国,后来被楚国接管。公元前312年,丹阳之战,秦国大败楚国,包括郧阳在内的原楚国的汉中郡被秦国占领。8年后,秦昭王和楚怀王在新野黄棘会盟后,秦国又将包括郧阳的上庸之地还给楚国。24年后,秦将司马错攻取楚国黔中(今湖南怀化市以南40公里的黔城),楚国以将汉江北岸和房县、竹山、竹溪、保康等地割让给秦国的方式换回黔中,郧阳再次被转手秦国。
在河南西峡、内乡、淅川,介绍当地历史的资料都会提及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叫鄀国的小方国,说朝秦暮楚的典故,最早发生在丹江流域的鄀国。鄀国是春秋时期处在秦楚两国边境的小国。公元前7世纪中叶,秦楚两国均已跻身有可能独霸天下的春秋五霸之列。但在秦国东南边界和楚国西北边界,还有一个鄀国,鄀国虽然弱小,却在秦楚崛起以前,已经占据了丹江下游,这让已经视楚国为独霸天下最大障碍之一的秦国很是不爽。公元前635年,秦国联合晋国出兵讨伐鄀国,楚军派军队北上支援鄀国。让楚国始料不及的是,楚国军队赶到鄀国时,鄀国都城军民已经向秦军投降,楚国一位将领也被秦军俘虏。然而,当时的秦楚两国,都是正在成长的雄狮。在秦楚两国边界上生存的鄀国,在到底是亲秦还是亲楚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鄀国被秦国占领后,逃离家园的鄀国人南迁汉江中游的宜城,投入楚国怀抱,成为楚国附庸,直至后来彻底融入楚国。
没有人知道在秦统一六国过程中,生活在汉江流域、秦楚交界处的弱小国家,到底有多少人如鄀国人一样,每天都在惶惶不安的恐惧中度日如年;也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国家像古郧阳国一样,在朝秦暮楚的政权交替中,为了求生,任由秦国和楚国随意转送。
然而,时光漫漫,万物轮转,秦楚分界墙还在,朝秦暮楚的传说还在,曾经甚嚣一时的秦国和楚国,却早已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