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遇见

最好的遇见

清华大学研究院鼓励研究生跨系选修课程。喜欢文学的杨季康选修了中文系写作课。当时朱自清(1898年—1948年)任中文系的授课老师,他脍炙人口的代表作是语文课本里的《背影》: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这篇回忆散文写于1925年。

杨季康听了朱自清的创作课后,开启了文学创作的大门,这一写再没有停下来。

朱自清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造诣也很深,最擅长的是写散文。朱自清的文风接地气,读起来有画面感,像老电影回放,不自觉让人眼眶湿润、心潮澎湃,他的散文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像他的《荷塘月色》《背影》等家喻户晓,成为写作者模仿的典范。正是朱自清的慧眼发掘了杨季康文学创作的潜质。

朱自清和杨季康,在他们经历的岁月里为文坛创造了神话。杨季康在求学期间,不管是思想还是阅历都无法和朱自清相比,她的成就偏偏是朱自清挖掘的,这不得不说是文坛的一段佳话。一个人遇到对的导师会少走弯路,更易接近成功。在最好的求学年龄,杨季康遇到朱自清,冥冥之中仿佛已经注定。他在那里,她来了。朱自清如在大海里打捞珍珠,杨季康是最完美、最闪亮、最成熟的那一颗,只等朱自清轻轻一撬,就从贝壳里发出璀璨的光芒。成功经常与那些不努力的人擦肩而过。杨季康的文学积累是奠定其文学成就的砝码,体现了她文学思想、行文腔调。如果不遇到朱自清,杨季康的文学创作之路也许还要等待很久。

在朱自清的点拨下,拥有轻盈灵魂的杨季康经过时间的沉淀,那些融入骨子的积累得以绽放。虽然对世事还一知半解,对人生,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感悟,写下的文字已经带着几分成熟的味道。

朱自清给杨季康第一堂课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收脚印”的文章。这个题目看起来好奇怪,如果对某个地方的风俗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在南方“收脚印”的意思是人死之前,会沿着一生中走过的路再从头走一遍,回顾一生难忘的人和事。这个命题存在一定的难度。毕竟一个将死之人,在脑中回放自己的一生,别人是不知道的。已经不能言语的人怎么回顾的、怎么收的脚印都是不可想象的。毕竟活着的人没死过,死过的人也不会分享死的经验。

22岁的杨季康,阅历尚浅,却写出了思想深刻的文章。

《收脚印》写于1933年,是杨季康读研究生时的作业,也是处女作,收录于1994年出版的《杨绛散文》集中。在《附记》中,杨季康写道:“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课卷,承朱先生称许,送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我第一篇发表的写作。留志感念。”

在《收脚印》里,杨季康用淡雅、意蕴深厚的笔墨抒发了对社会、对摆脱稚气生活后的感触。这篇文章在她的一生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摘抄如下,以飨读者: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一只拣起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么,匆忙地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晕成橘红,晕成淡黄,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的,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黄昏,流散着水银的光:听着草里虫声,凄凉地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星星灯火,于是,乘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肩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荫还是幽深遮盖着,也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着吗?弯下腰,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地叫,露珠在月无下冷冷地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定地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地抖。水草懒懒地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的眼睛,无精打采!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地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水面,静静地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了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远,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下,晃荡着人影,啊!就像清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吗?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动重重脚印,风吹草动,沙沙地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惶地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地回身四看,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淡的黑影。风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虫声更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往日的脚印。凄凉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吗?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吗?桌上的陈设,变了吗?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吗?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暗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胧的月夜,繁星的夜,雨丝风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那足迹渐渐模糊,渐渐黯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早,风儿带着露水的潮润,在瞌睡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停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的脚印吗?还有依恋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忆念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地消散了。悄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这篇超凡脱俗、清丽婉转的文,读完能让人于清幽处寻得人生真谛。

朱自清对这篇上乘佳作赞不绝口,他推荐给任《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的沈从文,很快署名杨季康的文章发表了。

杨季康第一次发表文章,激动的心情可以想象。当时《大公报》的稿费是5元,杨季康怀着我是作家的心情,决定把这笔稿费花在有意义的事上。她买了4块钱的毛线,为母亲织围巾,买了1块钱的天津起士林咖啡糖。围巾织好后和咖啡糖一起寄回家。放寒假回家时杨季康才知道,两个妹妹将围巾拆了,咖啡糖也吃完了。

之后,杨季康开始尝试写短篇小说,写了一篇《璐璐,不用愁!》,这篇文章也得到朱自清的赞许,推荐给了《大公报》刊登在《文艺副刊》上,后来林徽因将这篇文章选入《大公报丛刊小说选》中。

人生最好的遇见是:才华互相吸引。就像杨季康在清华遇到朱自清,朱自清因她的才华将她推荐给沈从文,然后结识林徽因。这些都是我们熟知的著名作家,他们点燃了那个时期的焰火,让我们在旧时光里,找到当初的入口。所有的遇见,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