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隧道中的钱瑗
记录隧道中的钱瑗
当钱瑗和钱钟书住院后,有人建议杨绛把他们仨的故事写下来,杨绛也有这个意思,可是她每天在两个病人之间忙碌,没有精力也无心抒写。脊椎癌已到晚期的钱瑗知道后,准备自己写,她给书取名字叫《我们仨》,她病得不能翻身,后背因为长期固定一个姿势,已经溃烂到骨头,她让阿姨举着纸,仰卧着慢慢写。长期化疗导致她无力、难以进食,她唯一的期盼、唯一的幸福就是回忆过去,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无拘束的美好时光,不管过去多少年,回忆总是那样清新、那样甜蜜,好像他们仨都没老,好像时间停滞在那段岁月里。钱瑗写好了大纲,写好了她和爸爸玩耍的快乐场景:
爸爸逗我玩
1941年父亲由内地辗转回到上海,我当时大约五岁。他天天逗我玩,我非常高兴,撒娇、人来疯,变得相当讨厌。奶奶说他和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大的也要打一顿,小的也要打一顿。
爸爸不仅用墨笔在我脸上画胡子,还在肚子上画鬼脸。只不过他的拿手戏是编顺口溜,起绰号。有一天我午睡后在大床上跳来跳去,爸爸马上形容我的样子是:“身是穿件火黄背心,面孔像只屁股猢狲。”把我的脸比作猴子的红屁股不是好话,就噘嘴撞头表示抗议。他立即把我又比作猪噘嘴、牛撞头、蟹吐沫、蛙凸肚。我一下子得了那么多的绰号,其实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杨绛看到女儿已经这样了,还在抓紧时间写作,便安慰女儿,把病养好,等好了再好好写。杨绛哪里知道,她的女儿再没有时间抒写过往了,她放下笔,几天后就走了,留下一本书的悬念,一本书的故事,一本书的厚重,一本书中三个人的一生,走了……
钱钟书爱女心切,一年后也跟着钱瑗走了,留下杨绛继续抒写三个人的曾经。回忆是一条河,一条慢慢流逝、洗刷记忆的河流,80多岁的杨绛怎能在记忆的河流中,打捞出属于他们的那么多的曾经?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是他们仨经历过的日子,苦也罢,甜也罢,都是他们共同经历的,杨绛现在只想“要写一个女儿来陪着自己”,在年老无依无靠、孤独的日子里,有个女儿陪多么好啊!虽然女儿的温度已经消失在红尘中,那曾经留下的经典传奇也够当娘的回味一生了。
杨绛92岁才完成了《我们仨》的写作。在钱瑗的《我们仨》开篇,她写的是童年爸爸逗她玩儿。杨绛写的是女儿,她的杰出作品失去时,那种心碎无着落、无处诉说的感觉:
“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啪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渣杂污物都洗干净了。”
如果用现实记述写法,很难描述心痛的感觉,用一场万里长梦蒙太奇的手法,那种绝望、不能克制的痛楚得以体现。心碎了,心流血了,心从胸腔里溃逃出来又能如何?为了生活还不得捡起来揉成一团,重新放进躯体,继续活着……
阿瑗从长梦里消失不见,杨绛醒来却也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她不在了。她的胸口没有梦中的窟窿,可是,梦中的心痛依然。在钱钟书面前,她还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还要念消失的女儿写的文章,仅仅是为证明女儿还活着,看,她还在写文章,女儿写的文章多好啊,女儿多努力啊。不知她低头的瞬间,如何拭去悄然滑落的泪?
我们仨,却不止三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例如,阿瑗小时才五六岁的时候,我三姐就说:“你们一家呀,圆圆头最大,钟书最小。”
我的姐姐妹妹都认为三姐说得对。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儿”,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
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决不打扰他,我们自己查字典,到无法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根据杨绛的记述,很多人会以为她在家里占主导地位,毕竟钱钟书生活上需要她们来照顾。杨绛说这样猜就不对了,完全不对了,不是这样的,我们仨就像万花筒里面置放的三面镜子,彼此能看到对方,我们互相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管如何相亲相爱,在生老病死面前,总要认输,杨绛送走女儿、最爱的他后,清醒地看到所谓的家,只不过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最爱的他活着时,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他们都走了,杨绛不知道家在哪里。她心静如水地寻觅归途,她和死亡保持着距离,她听他的话,好好活,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随时准备回家,那个三人共有的家园,那里一定是鲜花盛开、温暖如春。因为三个人没有虚度此生,三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奉献了所有,贡献了一生。
他们用一生爱着彼此、呵护彼此,为对方打气、为对方坚强,无论世界如何动荡,无论人世如何沧桑,他们的精神家园都永驻,谁也摧不垮。
钱瑗是钱钟书夫妇在英国留学时生的;在祖国遭逢战祸的时候跟随义无反顾的父母投入祖国的怀抱;在十年动乱中坚如磐石,失去了丈夫也没有气馁,一直把辅佐学生作为己任。她为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鞠躬尽瘁,如燃烧的蜡烛,油枯灯灭。
回忆,不总是如梦那般苦涩、伤怀。当杨绛把破碎的心装入胸膛,便恢复了思维,用温暖的笔触,叙述了她和钱钟书恋爱、育女、求学的过程。对杨绛来说,他们仨此生的情缘,是前世注定的因果,为了爱走到了一起。她在一个人的书屋里,回忆拥有的爱与温暖,仿佛又和最爱的他、女儿重新走过一生。随着杨绛缓缓的笔触,钱瑗的小脚丫、手指点着书页的画面又重现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重新把她揽入怀中,这个聪明的小精灵、小天使。随着杨绛深入的回忆,他们走过的路,遇见的人,欣赏过的风景都一一再现,他们仨浓浓的情谊,在回忆里依然。
不管对谁,这都是一场盛大的体验,人生本该是悲喜交加的体验过程,记录完这个过程,一切也都结束了。就像文字完结了一样,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的永远是心底最深的感动。杨绛把女儿的离开称作是“回自己的家”,把自己的生命尽头称作“回家”。是啊,每个人终其一生,总要有一个共同的、永在的家园供灵魂歇息,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堂,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只有轻盈的灵魂在空气中漫步!
阅遍人世沧桑,经历过跌宕起伏的杨绛,送走了最爱的他和女儿,她内心的平静再也没有人可以搅动了,这是岁月历练出的优雅与沉静。
钱瑗滑出了属于她的轨道,消失在茫茫云海,她的故事、她的精神依然在尘世中延续:钱瑗教育基金是钱瑗的灯塔,守护着她不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