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天荒

一吻天荒

钱钟书病重的时候,钱瑗又忙又累,不停地奔波在学校、医院、家里。杨绛看女儿这样忙碌,害怕她吃不消,让女儿一周来看一两次就行了,她舍不得50多岁的女儿来回跑。钱钟书没有力气说话,钱瑗每次来和他说话,从他眼神里总是流露出孩子般欢喜的表情,他是爱女儿的,喜欢听女儿说话,他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同时也是伤感的。他们都老了,要别离了。

杨绛为病中的钱钟书精疲力竭地忙碌着,完全不知道钱瑗起不来,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

有位读者在钱钟书病重期间,找钱钟书签名。这位读者也真够铁的。钱钟书已经拿不动笔了,杨绛只好代签了。她把钱钟书的名字写在前面,自己的名字跟在后面,就像他们一样夫妇相随,她笑着说:“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杨绛一直担心自己比钱钟书早走,谁来照顾他?她宁愿照顾好自己,妥妥地把钱钟书送走,不愿留下他无依无靠。

老天眷顾了她的深情,我们期待的“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是真的,这句话不是恋爱时随口说出的甜言蜜语,也不是骗人的谎言,真的有人揣着一颗真心守护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在《我们仨》中,杨绛在女儿去世时写了奇特的一幕,如果世间真有灵魂一说,真的有临终灵魂告别,那他们在最后的时刻隔空相聚,彼此祝福又离开了。这样的道别是完美的,没有病痛回到自己的家,在那个出生的地方重新开启新的生活。跨越时空相聚,那是灵魂最后的挣扎,为这一刻,钱瑗积蓄了60年的能量:

我抬头忽见阿瑗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瑗回去。”

阿瑗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瑗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瑗,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

我心想梦是反的,阿瑗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阿瑗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瑗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瑗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

阿瑗病好了!阿瑗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赶到钟书的床边,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瑗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钟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钟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瑗,不是实实在在的阿瑗,不过我知道她是阿瑗。我叫你去对阿瑗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瑗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钟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这段文字记录了钱瑗离开了世界,这是一场梦,一场醒不来也不愿意醒来的梦。现实中的杨绛不知如何开口向钱钟书说唯一的女儿病逝,没有活过他们的年龄。

他身子骨太弱了,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杨绛实在想不出怎样开口,便一直不说,每天坚持念一念女儿的文章给钱钟书听,假装女儿还在,她忙,没时间来看他。

钱瑗去世四个月后,钱钟书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杨绛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女儿病逝的事告诉他,为了减少他的悲伤,杨绛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将这件事渗透给他。钱钟书听后点了点头,没有过度地悲伤,仿佛早有预感一般。也许,在他四个月的病重期,女儿一直没出现他就猜到了,也许,那段隔离时空的告别是真的,四个月前他们已经告别了,钱钟书早已安顿了女儿的去向,她回自己的家了!

钱钟书的病情没有稳定多久,便开始持续发烧。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用了各种办法也不能控制钱钟书的病情。杨绛慌了,她意识到他们要分别了。杨绛守在他的床前,在他耳边不断说着家乡话,让他不要害怕。钱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她,杨绛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钱钟书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杨绛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便是前世今生的不再相见;这一吻,吻别了与他在一起63年的美好岁月;这一吻只剩下她一人,从此一吻天荒。

1998年12月19日,中国著名作家、文学家钱钟书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