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三斗米折腰

为三斗米折腰

杨季康代课的是半日制小学,她去代课的时候,日军还没有管辖这座学校。学校每天下午上课,课程很多,杨季康为了生活没有选择的余地。学校每个月给老师发三斗米代替工资,学校发的米要比当局配给的米好很多,当局分配的米里面混合了些细沙不好收拾。杨季康为了糊口“乐此不疲”,宁愿为三斗米折腰。在《我们仨》中,杨季康记述:“……校址离家很远,我饭后赶去上课,困得在公交车上直打盹儿。我业余编写剧本。《称心如意》上演时,我还在做小学教师呢。”

杨季康上课之余没有放弃自我提升,她还在努力,为嘴巴忙碌的同时也在填补心灵的空虚。不管生活陷入了什么样的境遇,她永远把精神需求放在第一位。钱钟书一家三口挤居在拉斐德路整整八年。杨季康每天坐车到法租界的边缘,再步行穿过不属于租界的一段长路,再坐公共租界的有轨电车才能到学校。那时黄浦江上有日军把守,有轨电车不能坐人通过,乘客得从电车上下来走过黄浦江大桥,每次都得向把守的日本兵鞠躬。杨季康不愿意行礼,每次都低头走过去。后来电车停在桥下,全体乘客等日本兵上车时起立,等日本兵检查一遍再开过去。

有一次日本兵发现杨季康起立时比别人晚,一个日本兵不怀好意地走到她面前,用食指猛然一抬她的下巴。杨季康怒火中烧,愤恨地大声呵斥道:“岂有此理?!”

杨季康的这一声怒喝在安静的电车里格外响亮,乘客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看着杨季康与日本兵对视。杨季康没有示弱的意思,国难家仇一起涌上心头……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日本兵蹬着笨重的军靴,下车了。

司机看日本兵下车赶紧开动了电车,乘客们才缓过神来,忍不住议论纷纷,有位乘客喘了口气,操着上海话说:“啊唷!啊唷!侬吓杀吾来!侬哪能格?侬发痴啦?”

电车走了好远,杨季康才庆幸自己躲过灾难,没有闯下大祸。第二天开始,杨季康选择步行,再也没有坐这一趟电车。后来日寇接管了那所半日制的小学,杨季康孩子王的生涯结束了。她宁愿挨饿也不愿意为日寇做事,这是民族的大义。

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负责人“方発妈妈”和钱钟书见面以后,为他增加了几个钟点授学,这样得到的薪水多一点。钱钟书收了一名拜门的学生,可收的酬金还是赶不上物价的上涨。不管沦陷区生活多么艰苦,两个人赚钱总能自给自足,他们想的是:只要能自给自足,就是胜利。大才子钱钟书被命运屡屡捉弄后方醒悟。他觉得只要一家人同甘共苦,总胜于别离,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这句话成为箴言,他们真的没有生离,剩下的只有死别,以及为死别而做的告别仪式。

杨季康在回忆录里记叙:

我们生活在沦陷的上海,最艰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抗日胜利之前。钟书除了在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但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面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好用镊子挑拣。听到沿街有卖米的,不论多贵,也得赶紧买。当时上海流行的歌:“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从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随即接上一句叫卖声:“大米要吗?”大米不嫌多,因为吃粞不能过活。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厂总推说没货。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只肯送二百斤。我们的竹篦子煤筐里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时煤球里掺和的泥太多,烧不着;有时煤球里掺和的煤灰多,太松,一着就过。如有卖木柴的、卖钢炭的,都不能错过。有一次煤厂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视为至宝:煤末子是纯煤,比煤球占地少,掺上煤灰,可以自制相当于四五百斤的煤饼子。煤炉得搪得腰身细细的,省煤。烧木柴得自制“行灶”,还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细,敲断。烧炭另有炭炉。煤油和煤油炉也是必备的东西。各种燃料对付着使用。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钱钟书的二弟、三弟已先后离开上海,钟书留在上海没个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还得依仗几个拜门学生的束脩,他显然最没出息。

有一个夏天,有人送来一担西瓜。我们认为绝不是送我们的,让堂弟们都搬上三楼。一会儿钟书的学生打来电话,问西瓜送到没有。堂弟们忙又把西瓜搬下来。阿瑗大为惊奇。这么大的瓜!又这么多!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楼上,自己还留下许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经对爸爸说:“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钟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在战乱年代,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至于生活上的困顿,影响不到他们乐观的情绪。杨季康为了生活,为了煤和米,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女汉子,她柔嫩的肩膀越来越坚强!也必须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