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先铭眼中的钱钟书夫妇

钮先铭眼中的钱钟书夫妇

杨季康在牛津,从不食人间烟火的淑雅女子修炼成应付生活琐事的能手。她的诗情画意依然,没有在煮茶煮饭中消失殆尽,她依然容貌秀丽地行走在异国他乡。她那未经尘世熏染的、泛着细瓷般光泽的娃娃脸,配上齐耳短发,在人群中更显与众不同,路人对这个像水果一样鲜嫩的美丽东方女子频频注目,惊叹这样美丽的女子竟然在街头漫步。杨季康的美与众不同在于,书香气质的修养从内往外散发,这是很多女子无法企及的,也是难以掩饰的书卷之气。

在巴黎游玩期间,钱钟书和杨季康遇到几位老同学,他们在巴黎大学上学。杨季康在清华大学一起上法文课的同学盛澄华也在其中,这次偶遇真是太意外了,三人都很兴奋。盛澄华说在巴黎大学学习两年就能拿下学位。巴黎大学和牛津大学不同,这儿没有“吃饭制”,盛澄华建议杨季康夫妇在这儿注册上学。二人听从了盛澄华的建议,全权委托他代办注册入学手续。到了1936年的秋季,他们注册上学手续完成了,身在牛津的杨季康夫妇已经成为巴黎大学的学生了。

钮先铭是钱钟书的好友,他为钱钟书夫妇写了一本《记钱钟书夫妇》的书籍,在书中详细描述了在巴黎与钱钟书夫妇相遇的过程。这是一段珍贵的文字,像旧的录像带,带我们回到1936年的巴黎:

1936年,我和程思进、程天放先生的子侄,同住在巴黎多纳福街的公寓里,位置在巴黎大学的后方,是学生的聚集地,五区又名拉丁区,是法国的文化中心。有一天,我与思进出了公寓的门堂,看见一对夫妇走进来,正用英语商量租一间公寓。那是东方人的面孔,男的留着一小撮希特拉式的胡子,女的梳马桶盖的娃娃头。二十多岁的一对青年,这种打扮,人在法国,而说英语,真是不伦不类!引起了我和思进的注意,认为是日本人,我和思进都曾留学过日本。这就是钱钟书和杨季康夫妇。

从此我们四人做了好朋友。但时间不长,因为钟书夫妇是从英伦来度假,藉以搜集一点法国文学的资料。我们的友谊进展很快。思进学理科,我学军事,钱氏夫妇学文学,各人的知识有相互交流的新鲜,地域跨越欧亚和日本、法国、英伦的国界。

我们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有一点是我们这“四人帮”所共同的,那就是我们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欣赏。

记得正逢七夕,我们一同到罗衡、张帮贞两位女同学所住的地方去赏弓。钟书从他厚厚的近视眼镜仰望着满天星斗,高兴地说:

“月亮不仅外国的圆,星星也比中国的亮;你们看,牛郎正吹着横笛是Charles Camille Saint-Saens所作的曲子。”

“珊珊斯是谁?”我问道。

“是法国的作曲家,所作曲子最有名的是《死的舞蹈》。”这回是杨季康的答复。

钟书不理会他太太的插嘴,反过来对我说:“老钮,你谱《鹊桥仙》的调子写一首词,让老程来画张画,我来写题词。”

“好!我填词!”我说着,同时念了两句《鹊桥仙》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胡扯,那是秦少游写的,我要你作。”钟书还是盯着我。

我对词根本没有修养,只好岔开说:“季康,我们三个大男人都有任务,你呢?这不公平!”

“我呀!只要和钟书朝朝暮暮相会就够了!”杨绛拉着钟书的手,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洋娃娃。

青年时代的钱钟书,对文学有一股奔放的思想,对于东西双方的文化都有极深的造诣,杨季康也不赖,真是一对天上的眷侣、人间的鸳鸯,而我只羡鸳鸯不羡仙!

钮先铭的记录活灵活现,再现了他们在一起探求学问的时光,从第一眼相见到成为朋友,到钱钟书认真让钮先铭谱曲,容不得钮先铭的忽悠。这段文字给我们更深的印象,哪怕是在另一个半球,中国人相遇谈论最多的还是中国的诗、中国的曲,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文化,才得以千百年来传承下去。

钱钟书在巴黎遇到朋友写诗留念,写了很多五律,摘录《槐聚诗存》中的两首以飨读者:

巴黎咖啡馆有见

评泊包弹一任人,

明灯围里坐愔愔。

绝怜浅笑轻颦态,

难忖残羹冷炙心。

开镜凝装劳屡整,

停觞薄酒惜余斟。

角张今夜星辰是,

且道宵深怨与深。

清音河上小桥晚眺

万点灯光夺月光,

一弓云畔挂昏黄。

不消露洗风磨皎,

免我低头念故乡。

电光撩眼烂生寒,

撒米攒星有是观。

但得灯浓任月淡,

中天尽好付谁看?

“免我低头念故乡”,在异国他乡求学,不思念家乡是假的,“不消露洗风磨皎”,才能不低下头想念故乡。通过这两首诗,我们能间接了解二人在巴黎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他们身为凭借庚子赔款到海外求学的人,心儿始终装着祖国不敢忘、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