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钱瑗
永远的钱瑗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母亲经历最大的一次挑战。杨绛在这次经历中,看着她的阿瑗一点点长大,上大学当教授和博士生导师,看她成家,丧夫,又结婚,一生未育……
她想让女儿在人世间有个依靠,等他们离开时,有人陪伴有人呵护。她为阿瑗设计了种种,唯一没想到的是,当她白发苍苍时,先送别的竟然是最小的她,那个本该继续活着、继续教书育人的女儿……
钱瑗由于长期超负荷的工作,身体出现了不适,先是咳嗽,接着腰疼。同事看她咳嗽得厉害,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钱瑗说不要紧,最近没休息好,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时咳嗽得太厉害,就在回家的路上买点药吃,借以缓解疼痛。
1996年春天的早晨,钱瑗竟然腰疼得不能坐起来。她瞒着杨绛偷偷给外语系打电话求助。尽管她觉得自己还行,不需要住院,还是被强行“押送”到医院。经过详细的检查,查出钱瑗患了骨结核,脊椎有三节病变,不排除有癌细胞的可能,接着检查又发现肺有问题。
北京温泉胸科医院接收了钱瑗,经过专家会诊,确诊钱瑗为肺癌晚期、肺部积水、癌细胞扩散,已经病入膏肓。这得有多坚强,直到站不起来才被逼来住院检查,那些疼痛的日子,那些无眠的日子,她怎么忍受的?她想过背后的亲人吗?为了家她也要爱惜自己啊!
钱瑗的诊断结果是保密的。但是,钱瑗还是通过服用的药物,使用的医疗器械,亲人和她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的眼神与那绝望的关切之神态,加上医生的谈话猜出了病情。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躺在病床上输液也没耽误工作。她不问病,也不谈病,似乎那个病和她无关,她只是挪了挪上班的地点,还是坚持定期给博士生、硕士生指导。
钱瑗在病危时期,还在为国家教委编著的《外语专业21世纪课程体系和教学内容改革》写研讨提纲,为《中小学外语教学》杂志写稿子。她说:“这是还文债。答应很久的事了,欠债总是不好的。”答应的事情是不是要在生命终止前都要兑现呢?
后来学校为了让钱瑗安心养病,不让太多人前去看望。等到11月初,钱瑗的病情开始恶化,钱瑗的同学章廷桦、海云不顾劝阻赶到医院,两人坐在床边,一人躺在床上,章廷桦轻轻地喊:“特洛伊卡(俄语,三人小组,三套马车之意)。”钱瑗会意地微微点头。
在北京师范大学上学时,章廷桦是团支书、海云是宣委、钱瑗是组委。4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特洛伊卡”相聚在病榻前,伤感、无助之感不言而喻。他们开始回忆起快乐健康的青年时代,各自感慨万千。
海云给钱瑗带了个俄罗斯的木套娃,钱瑗看到后,欢喜得不行:“啊,马特廖什卡(俄语),多可爱呀!以前我也有一个,可是……一次家里来了个小客人,我父亲不会哄孩子,就拿这马特廖什卡让他玩,并送给了他,我真舍不得!”
钱瑗打开木套娃从大到小摆成一排,一共五个。她深情地抚摸,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母爱……
也许,她回想到小时候父母给她买的那套木套娃,回想那个带走它的孩子是多么幸福。没想到几十年后,在病榻上还能看到它们,虽然不是她的那套。这也是一种幸福啊!
钱瑗提到了家人,她说:“父亲也在住院,他知道我病了也住医院了。我给他写过信,我母亲经常为我们两个传递消息。可是……我母亲曾对父亲说,他这么病着,真可怜。可父亲说:‘我不可怜,你们才可怜,要照看病人。’我现在觉得真是这样,我妈最可怜。86岁了,还要照顾两个病人。”
钱瑗害怕母亲看到自己的样子难过,一直没让她前来探望,每天晚上她们会通电话报声平安。
钱瑗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完全靠氧气机呼吸!她的骨骼中也进入了癌细胞,骨质严重疏松,翻动一下就可能导致意外,所以只能平躺不能翻动。这些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后背褥疮溃烂露出了骨头。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只能忍着,无法翻身治疗。这些还不算,最糟糕的是钱瑗下身已经瘫痪,肠胃没有蠕动的能力,无法进食,只能输液,全身的静脉已经扎烂,没有办法可想。医生为了给她输液,试图在左肩胛骨下开一个小口。先是想在右边开,结果失败了,又换到左边,这种痛苦可想而知。钱瑗笑着说:“在身上随便打洞,真残酷呀!”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她为了减轻同窗的不适,用玩笑掩盖自己的痛苦。
在生命垂危时,钱瑗还在惦记着工作。她把想到的事记下来,有时候交代别人去完成。她说虽然身子罢工了,脑子还管用,她开始重读许多外国原版名著,她说:“这下有时间精读了,还真又读出不少心得来。”听了这话,谁不心情沉重。生命即将走到头,她还在继续苦读书,还读出不少心得来,最后也只是减轻痛苦,给心灵慰藉吧!
钱瑗虚弱地躺在床上,想起童年快乐的时光,曾经的快乐是多么真切啊,现在的痛苦同样真切、难以忍受。当真的面对生死,想到再也不能陪父母慢慢走,留下年迈的他们,心碎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预感到时日不多,只想见母亲一面。母亲终于来看女儿了,当她看到病入膏肓的女儿时,心瞬间碎了……
钱瑗强撑着说笑,她不想让母亲难过,越是这样杨绛越是痛不欲生。
有一次,母女晚上例行通电话,钱瑗说:“娘,你从前有个女儿,现在她没用了。”
分别的时刻终归是要来的,谁也不能抗拒,谁也躲避不了,杨绛握着女儿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揽入怀中,她强忍泪水,温柔地说:“安心睡觉,我和爸爸都祝你睡好。”
钱瑗听母亲的话,微笑着、静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生,母亲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死,母亲握着她的手温柔地送别。她如婴儿、如天使一样安详……
也许在分别的那刻,她难舍父母,不愿分别,但她无力拒绝命运的安排!也许做钱钟书与杨绛唯一的孩子,是她最大的福气吧!他们把所有的爱给了她,她也许希望,若有来生我们仨还在一起吧!
1997年3月4日下午,钱瑗离开了人世。
杨绛送女儿的最后一程,是在遗像旁放了一只花篮,素带上写着:瑗瑗爱女安息!爸爸妈妈痛挽。钱瑗火化的时候,杨绛没有去,她在医院照顾丈夫。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爱女化为灰烬……
钱钟书不知道女儿走了,杨绛不敢告诉他。
钱瑗活着时说不要留骨灰,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师生们恳求杨绛留下部分骨灰。杨绛不忍心拒绝这样的要求,后来,学校将钱瑗葬在校园内的一棵雪松下。杨绛曾到那棵雪松下静静坐了会儿,她好像是为了感应女儿的存在,女儿在,在树下,在她心里——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