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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洪志远在八亩村没等到宋黎明他们,便顺道去靠山施村看望施大山。当初他决定去寻找麻五报仇时,施大山曾劝他放下仇恨,安安稳稳过日子。从大山叔的话里可以听出,他有意让洪志远跟他们一起过,这样两家就成了一家人。但洪志远执意要替父报仇,施大山也就没有再坚持,只是说:“这个家的门永远朝你开着,你几时想回家都行。”洪志远说等报了仇,一定回来好好孝敬大山叔。洪志远想着过去的这些事,想着大山叔说过的这些话,心里便涌起一阵感动。几年没见着大山叔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体好不好,凤喜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样子。洪志远想趁这次机会,把施凤喜争取到革命的队伍里来。他记得施凤喜曾对自己说过,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就大胆放手去做,她永远都会支持他,永远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那次,洪志远出门寻仇之前,特意来到靠山施村与大山叔一家告别。施大山让施凤喜做了几道洪志远喜欢吃的菜,陪洪志远喝了几杯酒,还专门叫施凤喜替他送送洪志远。施凤喜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时,她叮嘱洪志远说:“志远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洪志远点着头说:“放心吧,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活着回来的。”
施凤喜说:“路上你要照顾好自己呀,别冻着饿着自己。”
洪志远说:“我知道。你回去吧,凤喜,别让大叔在家惦记。”
洪志远转身要走,施凤喜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双布鞋塞在洪志远的手里,然后抹着眼泪转身跑去。洪志远知道施凤喜舍不得自己走,自己又怎么舍得离开大山叔一家呢?可是,如果自己不亲手杀死麻五,不给爹报仇,这一生都不会过得安宁啊!
想到即将与施大叔一家见面,洪志远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他把与施大叔一家见面的场景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大山叔见到自己时,一定会傻傻地笑,然后悄悄地抹着眼泪。这之前,洪志远一直在心里计划着,等小分队组建起来后,把施凤喜也招到队伍里来,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进步。
洪志远边打猎边往靠山施村走去。走到村口,远远看见一群自卫队队员在殴打一个人,然后那个人被打倒在地。洪志远跑近一看,见被殴打的是施大叔,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扔掉手中的猎枪要往前冲,突然想到自己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只得克制住,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时,一个自卫队队员拿枪对着洪志远,叫他赶紧走开,不要多管闲事。洪志远眼睁睁地看着施大叔被自卫队拖到路边。自卫队一把火将施大叔家的房子点燃,然后扬长而去。
洪志远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自卫队队员在青天白日之下,竟然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痛下毒手。那一刻,他想到自己的娘,想到自己的爹,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友,这样的社会,如果不推翻它,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呀!洪志远真的想端起地上的猎枪跟他们干一场。洪志远眼睁睁地看着施大叔的家被大火化为灰烬。
自卫队走后,洪志远跑上前,将奄奄一息的施大山抱在怀里,他急切地呼唤着大山叔。不一会儿,施大山缓过气来,他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洪志远,显得有些激动,颤抖地张开嘴巴,却又说不出话来。施大山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洪志远,一只手无力地抓着洪志远的手。洪志远知道,大山叔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别怕,叔,志远回来了。”洪志远安慰着施大叔说。
“真的是你?”
“是我,叔,真的是志远。”
洪志远看到大山叔流出了两行泪水,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他抑制着心头的悲痛,轻声地问:“叔,有话要说吗?”
施大山微微地张开嘴说:“虽然你爹不在了,这几年我也不知你都做了什么事,可是我很相信你的人品,晓得你是个靠得住的好孩子,叔有个托付,你要答应我。”
洪志远连忙说:“叔,您尽管吩咐,志远哪怕是死,也一定帮您完成。”
施大山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叔不要你死,叔要你好好活着,你都看到了,叔不行了,叔不怕死……”
洪志远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他安慰着施大叔说:“叔,你不会有事的。”
施大山伸出手,示意洪志远继续听下去:“其实,叔对生死早已经看开了,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凤喜,她娘去得早,我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她就是我的命根子。她年纪还小,如果我不在了,她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叔担心她……怕她……”
施大山说着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洪志远紧紧地将施大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叔,别说了,您好好休息一下,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我答应您,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尽我所能照顾凤喜,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叔,您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的。”
施大山点点头,他握着洪志远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志、志远,叔拜托你了,拜托你……”
洪志远猛然醒悟过来,凤喜呢?我怎么没有看到凤喜?洪志远四下里张望着,然后急切地问施大山叔:“凤喜她去哪了?叔,凤喜呢?”
施大山没有再言语。只见他的喉结在剧烈地滚动着,嘴唇不停地颤抖,呼吸异常急促。紧接着,一腔热血喷射而出。这样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后便断了气。
洪志远从在附近地里做农活的村民那里,打听到了施凤喜被徐家抢走的经过。回到兆吉沟后,他把赵满堂、冯伢子、洪旺福等发小都找了过来,将施凤喜一家的遭遇告诉了他们。大家听说施凤喜一家被徐仁善欺凌成这样,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徐家把施凤喜救出来,不能让徐仁善这老畜生糟践了她。洪志远虽然愤怒,但他清楚,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只有打听清楚凤喜的下落,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当下最重要的是,让施大叔入土为安,不能让他暴尸荒野。在大家的帮助下,洪志远掩埋了施大山,然后,独自下了山。他要去柳墅打听施凤喜的下落。
施凤喜被关进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没有窗户。自抓进来以后,徐仁善不许任何人与施凤喜接触,就连一日三餐都是把门开条缝塞进来,她只能从砖缝里看到一线外面的世界。她看到墙外不远有一棵歪脖子树。施凤喜知道,这间房曾是徐家的一间仓库。几年前,爹来徐家交租子,让自己在外面等着,当时自己正是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自己还爬到树上看到爹在徐家院内交租的情景。
施凤喜被抓进徐家后,徐小苟告诉她,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嫁给徐世宝,要么三天内交清老爷家的三十担租。施凤喜清楚,爹就是卖掉那身老骨头,也换不回一担稻谷,他去哪拿出三十担稻谷来换自己的自由之身呢?她更清楚,徐家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稻谷,这些稻谷对于徐家来说,那是一文不值,他们是要逼自己嫁给那个傻子徐世宝。施凤喜就算是死,也决不嫁给一个傻子。但是,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她要等她的志远哥回来娶她。志远哥,你在哪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施凤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望着墙外的歪脖子树,施凤喜觉得,爹就像那棵歪脖子树一样,劳碌了一辈子,经历了无数场风雨,却没有过过一天伸头的日子,一生就这样弯曲着身子,卑微地活着。她很想知道爹现在的境况,有没有被徐家人赶走,如果被赶走,他又能在哪里安身立命呢?另外,爹的伤有没有得到治疗?他拿什么去治疗呢?还有志远哥,离开家乡都两年多了,是死是活没有一点音讯。这些都是施凤喜此刻万分挂念的事。自从娘去世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想到这些,施凤喜悲从心起,一股股泪水从眼眶涌出。她想,为了爹,就算只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出去。
施凤喜决定以绝食相威胁。扬言一天不放她出去,她就一天不吃饭。见施凤喜要绝食,徐小苟吓得赶紧报告到了徐仁善那里,生怕施凤喜饿出个三长两短,到时不好向老爷交代。
徐小苟说:“老爷,凤喜那丫头说她要绝食呢!”
徐仁善说:“让她绝吧,看她能绝几天。”
徐小苟担心地说:“我是说,如果她真绝下去,不是把身体饿坏了吗?到时小少爷不会怪罪我吧?”
徐仁善狠狠地骂了他一句:“没用的东西!”接着,便阴着脸不吭声。
两天后,徐仁善派女用人去开导施凤喜。这个女用人施凤喜认得,她叫余淑贤,她男人叫李君权。几年前,夫妻二人变卖老家财产,从湖北来彭泽做生意。夫妻俩在县城茅棚街租下店铺,开起了当铺。结果,某一天晚上,当铺突然失火。不仅当铺化为灰烬,男人李君权还死在了火场。余淑贤虽幸免于难,但是已身无分文,只得以乞讨为生。
这一年冬天,余淑贤流落到了柳墅街上,因贫病交加,病倒在路边上,恰巧遇上施大山父女卖山货路过。父女俩把余淑贤背到家里,给她抓药治病,直到她痊愈。后来,赶上徐家招用人,施大山便将余淑贤介绍到了徐家。打那以后,施大山只要去徐家交租或去柳墅办点其他事情,都要去看看余淑贤。余淑贤把施大山当成了亲人,在外人面前,施大山则说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是凤喜的表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