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约莫一个时辰后,凌九斤带着大家赶到了一个叫何家湾的村庄。村庄不大,也就二十多户人家,村前只有一条进村的小路。为了慎重起见,凌九斤叫郑良才和洪志远在村外等着,自己先进村里打探情况。洪志远要陪凌九斤一道进村,凌九斤坚持一个人前往,洪志远只得作罢。凌九斤走后,郑良才和洪志远坐在地上休息。洪志远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里的地形来。洪志远说他以前和爹一起来这一带打过猎,还说这后面的山上有鹿。一直以来,爹都不许身边的人打鹿,说鹿是大山的精灵,是打不得的。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村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叫喊:“抓‘红匪’,别让‘红匪’跑了!”
话音刚落,便传出了枪声。郑良才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敌人在这里设下了埋伏。郑良才从怀里掏出枪就要往里冲,洪志远一把将他拉住说:“你在这等着,这里的地形我比你熟!”说完,拎着猎枪便冲了进去。没跑多远,却见凌九斤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从村子里跑了出来,不断有血从他的手指缝里往外涌。洪志远一看,知道凌九斤中了弹,他冲上去一把扶着凌九斤说:“九斤,你受伤了?”
凌九斤说:“村里有埋伏,快跑!”
洪志远问:“曾队长他们呢?”
凌九斤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不在村里,你们快……跑!”
“不,要跑一起跑!”
凌九斤喘着气说:“我后背中枪了,怕不行了,背着我,大家都跑不动,你给我一颗手榴弹,我来掩护你们!”
“不,九斤,我来背你,我跑得动!”洪志远来背凌九斤,凌九斤说什么也不要他背。
凌九斤说:“你背着我跑,我们都死定了,志远,别管我,你跑吧,送信要紧!”
凌九斤说完,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塞给洪志远,洪志远来不及看,顺手塞进口袋里。
这时,一群保安队队员从村里追了出来,眼见着就要追上来,洪志远回手朝保安队开了一枪,一个保安队队员应声倒下,另几个保安队队员吓得赶紧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这会儿,郑良才冲了过来,他边冲边喊:“你俩快跑,我来掩护你们!”
凌九斤在洪志远的搀扶下才跑出几步,回头却看到趴在地上的保安队队员又爬了起来往前冲,他使劲将洪志远往前一推,奋力地喊了一声:“你们快跑啊,送信要紧!”
洪志远无奈,只得将身上仅有的一枚手榴弹给了凌九斤,然后一跺脚朝断墙后跑去。郑良才朝保安队又放了一枪,吓得他们又趴倒在地上。趁这空当,洪志远拉着郑良才往身后的大山里跑去。没跑多远,只听村里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洪志远知道,凌九斤为了掩护他们,拉响了手榴弹。郑良才想反身回去,被洪志远一把拉住,然后朝山上跑去。
洪志远带着郑良才在大山里狂跑了一阵,回头见没有保安队追来,便停了下来。郑良才爬到一棵大树上朝何家湾方向打量着,他看保安队抬着几副担架从村子里跑出。观察了许久,见村子里没有了动静,郑良才才从树上下来。从树上下来后,郑良才喃喃地说:“凌九斤是为我死的,如果不是九斤想得周全,一个人进村里打前哨,我们三个人都得死,就算不死,也得成为保安队的俘虏。”
想到凌九斤,郑良才心如刀扎,真想痛哭一场,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强忍悲伤。看着郑良才痛苦的样子,洪志远安慰他说:“郑良才同志,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得赶紧将这里的情况通知曾队长,告诉他们,这里有埋伏。”
郑良才说:“曾队长应该知道这个联络点已经暴露了。”
洪志远想了一下说:“对,曾队长通知到这里开会,一定会先到,他们既然先到达这里,保安队为何没有对他们进攻?这说明曾队长在进村之前得到了消息。”
郑良才认为洪志远分析得有道理,不由得轻轻地点头。洪志远接着说:“晓春队长得到情报后,定会设法通知你们,送信的同志定是与我们走错了方向。”
郑良才说:“这里离郭桥街很近,袭击我们的,很可能是郭桥保安队,徐仁善不会把手伸到这边来,他的势力没有这么大。”
洪志远没有吭声,只是低头沉思。
“看样子我们只能靠自己与队伍取得联系了。”郑良才说。见洪志远没有吭声,郑良才又说:“要不,去把九斤的尸首偷出来吧?”
洪志远听后点了点头,然后说:“等天黑吧!”
凌九斤八岁就跟着师父郑良才学手艺,后来又跟着郑良才干革命。虽然他遇到过无数的困难,但从没跟师父说过一个“难”字,总是不打折扣地完成任务。凌九斤四岁丧母,七岁丧父。父亲是在跟人家挖井时,因井塌方被埋在了井底。凌九斤从此成了一个孤儿。九斤八岁那年的冬天,郑良才在港下凌帮人家盖房子,看到一个瘦不拉叽的小男孩,打着赤脚吃力地从村外挑着一担水回家。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看得令人心疼。郑良才忍不住问村里人:“他家的大人呢?”
村里人叹着气说:“唉,哪有大人哟,都死光了!”
郑良才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趁中午歇息的时候,他去了凌九斤家里。当时,凌九斤正蹲在灶前烧火做饭。郑良才走过去掀开他的锅盖,只见锅底只有几只红薯。郑良才不由一阵心酸,问他怎么不煮米饭。凌九斤说讨来的米早就吃光了。郑良才听后,一把将凌九斤搂进怀里。然后托着他的下巴问:“跟叔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九斤。”
“九斤,想不想吃饱饭?”
“想。”凌九斤使劲地点头说。
“想吃饱饭,你就跟着叔学徒,长大也当砖匠,好啵?”
凌九斤睁大眼睛看着郑良才,那满眼都是渴望和企盼啊!他好半天才说:“真的吗?你不骗我?”
郑良才肯定地说:“叔没骗你!”
凌九斤突然咚的一声,朝郑良才跪了下去,喊道:“师父!”
郑良才再次将凌九斤搂在怀里,他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这样懂礼数,知道对师父要行大礼。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为了让凌九斤能吃上饱饭,此后,郑良才每天都将他带在身边,一边传授手艺,一边教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虽然九斤还是一个孩子,但他懂得感恩,为了师父,他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凌九斤十五岁那一年年底,郑良才带着他去收账,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两条饿狼挡道。狼龇牙咧嘴地对着师徒二人,任他们怎么驱赶都不肯离开,还一步步地朝两人逼近。为保护徒弟,郑良才把凌九斤护到身后,奋力地扬起手中的砖刀,不断地对着公狼挥舞。狼们却视若无睹。眼见张开大口的公狼就要伤着师父,凌九斤突然冲到师父前面,猛地将公狼扑倒在地。这可能是公狼万万没有想到的。厮打中,公狼咬下了凌九斤额上的一块肉。尽管血如泉涌,但凌九斤却抱住公狼的颈项死死不放。郑良才趁机挥动着砖刀拼命地砍在公狼的头上,不一会儿,公狼便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母狼见此,哀叫一声,转身跑进了大山。击退了狼们,郑良才背起凌九斤便往附近的村庄里跑。从此,凌九斤的额头上便留下了一块疤。
郑良才和洪志远在山上待了很长时间,等天完全暗下来后,见附近没有了动静,才大着胆子下山。然后,慢慢地朝村子里摸去。此时的何家湾村,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连狗的叫声都没有。要不是偶尔从里面传出几声婴儿的啼哭,你都不知道这村里还住着人家。郑良才叫洪志远在村子外守着,说:“万一有保安队埋伏,你不用管我,你只管跑你的,不能两人都死在这里,要留一个人出去给曾队长报信。”
在郑良才的心里,不论有多危险,生要见到九斤人,死要见到九斤尸,绝不能让九斤暴尸野外。这些年来,郑良才将凌九斤视为自己的儿子,授他手艺,带他参加革命。尽管知道,干革命就要有人去牺牲,尽管思想上早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郑良才还是不能接受九斤的死。刚刚还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能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呀!他甚至希望保安队抬走的人里面有凌九斤,哪怕他是受伤了成了俘虏,但总还活着。尽管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这样的想法有一些自私,但也是人之常情。只有懂得生命的珍贵,才有勇气为了更多的人好好地活着去革命,去战斗,去牺牲。
洪志远见郑良才坚持要去把凌九斤偷出来,便决定替郑良才前往,郑良才说什么也不同意洪志远替自己去。洪志远说:“我是小分队队长,战斗经验比你丰富,遇到敌情,我知道怎么处置,你在村外接应我,有情况马上通知我。”
见洪志远坚持,郑良才只得点头同意。
洪志远摸到了与凌九斤分手的地方。借着月光,他看到前面不远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等他摸到近处一看,却是一具没有头的尸体,而且被炸得稀巴烂。从尸体的衣服看,洪志远认得这就是凌九斤。洪志远强忍悲痛,将凌九斤的尸体抱起来往村外跑。
到了村口,郑良才迎了过来。洪志远把凌九斤的尸体放在地上。看到凌九斤无头的尸体,郑良才知道是被保安队砍去邀功了,他悲愤地说:“总有一天要找他们讨回这笔血债!”
洪志远建议找个地方把凌九斤安葬了,郑良才则说:“不,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完成任务后,再来把他运回去。”
洪志远觉得郑师傅说得对,于是,他们找了一个地方,将凌九斤的尸体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