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姜亮夫先生
王:考完研究生就直接到杭州大学攻读了?
崔:1964年8月20号,我离开曲阜,到杭州来了。我一个人往杭州跑,其他同学都分配工作走了,我算比较晚的。报到那天,三轮车师傅带着我在校园里转,刚刚是中午吃饭呢,办公室没人,遇到了郭在贻,我不认识啊,一讲话就说你是哪里的、哪里人,说起来,我的父亲跟他的伯父早年有交往,算是世交呢。

1986年与郭在贻先生合影
老郭告诉我,姜先生感冒了,要过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去见他。那一年姜先生63岁,我是23岁,刚好相差40岁。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我就到姜先生家里。一进门,他不在客厅里,左边一个小房间,师母领我走进去,姜先生就坐在床沿上,挂着蚊帐,那个地板上啊,都摞着书。我送上一本《曲阜名胜古迹》,姜先生很喜欢,他说你从曲阜来,孔府、孔庙,礼器一定很多,我不能作答,那年代搞阶级斗争啊,孔庙、孔府都不开放。姜先生重视文物、礼器、考古,视历史和语言为民族的大本大根。他担心我语言学尤其是音韵学功力,我说古今语音都在变化,有规律可循。他叫我举例子,我想起来在上海餐馆里吃饭,服务员说“八角(guo)”,我明白是八角(jiao),有古音。上海话里保存着古音成分。先生释然。接下来问到我在曲阜读书的情况。我跟他说,有位曾徵老师,五十多岁,是您的学生。姜先生思索片刻,说有这个人,曾徵,在河南大学的时候。师母插话:“亮夫教过的老学生可多呢!”姜先生接着说:“我看你写的论文,你是个读书的人,这次我们研究室录取的五个同学中,你年龄最小,身体最好,要好好读书。”我向先生告辞,只见他拿出两张卡片,很大的两张,要我把谈话要点写在这上面还给他。幸亏没走神,否则就不及格了。至于理解是否到位,悟性几何,先生自有判断,会因材施教的。

1979年与姜亮夫先生合影
王:这也像考试一样的。
崔:哎,考核无所不在!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王:读研以后,姜先生给你们开课吗?
崔:九月初,上面来了通知,省政协委员开会,姜先生早有准备,把《战国策》,是民国年间排印姚宏那个本子,交给我,还有一刀毛边纸,要我再去借一本顾观光的《国策编年》,把这本书一段一段地剪开,按照编年的顺序剪贴。

1989年与姜亮夫先生合影
王:等于把《战国策》重新编一遍?
崔:编年顾观光已经做了,我就着他的成果,做一本《编年战国策》。
王:把《战国策》的材料重新编年。
崔:对。我弄了好多天。不做不知道,一做还有好多麻烦,有一些地方顾观光不太明确的,还有一些很小的东西,不知道往哪里放,还得要核对许多文献。弄了有二十来天,装订成四大本。
王:这个对您帮助很大吗?
崔:帮助很大。因为《战国策》里许多内容,我以前没有看过的,内容很多。顾观光弄那个《编年》,也花了好大功夫。每一篇都有标题,历史先后的这种顺序,你做两遍之后,脑子里也会留下底子的,到用的时候,会跳出来的。通过做这个事呢,先生想教我研究古典文学,研究先秦文献,得抓两个东西:一个是语言,还有一个是历史。历史要下大功夫。姜先生说,他在古史和近代史上下的功夫,比其他方面都多。
王:那么后来他上课吗?
崔:老师讲授的第一门课程是《声韵训诂章句大义》,从“古无轻唇音”起头。早期人类嘴唇厚,牙齿长,唇齿音很难发的。直到唐代,“非敷奉微”才开始从“帮滂并明”(重唇)分化出来,尚未最终确立,《广韵》目之为“类隔”。类隔问题的实质是历史音变。一个字有两种以上的读法,具体到每个音发生在何时,现在无法确定。三个音,两个音,不一定有了证明,有些是根据理论推出来的,例如“非”(bei、hei、fei)等。中古时期,民族大融合,语音相互吸收,音素增加了,很多音质在变,《切韵》即汇合南北,《广韵》来自《切韵》(或曰广唐韵)。同堂听课的曹础基学长来自广东,姜先生时不时请他作粤语发声,以佐证古今音变且有规律可循,赞赏之情,溢于言表。老师布置我做《广韵四十七声类及反切上字表》,我统计反切上字有四百六十余个,平均每声类将近十个,论理一个就够了,即使考虑到清浊等复杂状况,也不需要这么多呀!透过这一现象,我开始意识到,反语作音应是集体实践的创新成果,绝对不是某一个人所能发明的。《尔雅音》中的反语上字,一类分用二字、三字、四字,孙炎一人所用,已非划一,可见他也是有所继承沿袭的。
训诂部分,老师先讲辨别字义的本、变,次讲训诂的方法。造字的意识,即文字的本义。本义慢慢扩大或缩小,这就是变义。引申是本义更为抽象的、灵活的使用。本义同变义是文字学之问题,本义和引申义是训诂学的问题。假若有文字学上之假借,也有训诂学上之假借(后者可能与引申义有关,前者只是字的构造问题)。来,一种麦子。往来之“来”,则是假借。西,本义鸟栖,又称方向(引申,鸟晚间太阳西落才归巢)。有人说这是假借字,假借和引申,界限不易分。甲骨、金文被发现以后,清儒说的很多假借字,都可寻出其引申途径来。关于训诂的方法,老师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文字学家的训诂方法,求文字之本、变。二是经典家的训诂方法,求文字之应用。《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王逸注:“皇,皇考也。”文字学家看来是不通的。但经典家探上文以得此义(朕皇考曰伯庸),“子生三月,父名之”,结合古俗以得是说,别人亦无法批评。经典家据上下文以定字义,只要讲得通,不必顾及是否本义的问题,所以是文字应用的问题。“薋菉葹以盈室兮”,薋、菉、葹,王注皆草名,不好。《九歌》往往两句话成一个语法句子,《离骚》较少,主要一诗句即一语法句子。照王注,本句无动词。“……以……”句式,上面三字中必有一动词,动词+双音节词+以+双音节词。薋,动词,因下文而增“艹”头,王读了误本,因讹传讹。经典家不是文字学家,是章句学家。文字学家是据当时人所讲之话解释古字义,本身仍是训诂的作用,得出的本义、变义,不一定在经典中使用过。文字学家允许增字改经,训诂学家不允许。两家训诂之分野,汉以前界限很清,此后混了。唐宋以后之书皆杂家,不能再以汉儒精神来注,可以马虎一点。


崔先生《声韵训诂章句大义》听课笔记
王:除了上这些课之外,也还是要专门讲《楚辞》的吧?
崔:姜先生讲授的第二门课是《楚辞》。没有通论概论。先是解题,接下去便是一句一句地解说《离骚》,解说《天问》。《离骚》篇题,旧说是楚语,与“牢骚”(音曹)、“涝骚”是一声之转,这是自联绵词立义。老师一改旧说,重申王逸“离,别也;骚,愁也”,比如后世“别愁”之比而已,于义最为湛深。《离骚》全篇的主流倾向,还不是发牢骚,只是为疏远之情所困,批评怀王失误,怒斥小人误君,尚欲求贤以佐国君,多不过逃隐一时而已。王逸“天问,问天”,不妥,文中讲人事最多,天事不多,所以他认为不是天问,而是问天。他说据楚的庙堂上的画,“呵而问之”,不是无据。考古学资料可证。《论语》“宰予昼寝”,敦煌卷子作“宰予画寝”,这样“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讲通了,古有画寝之俗。公卿祠堂有之,庙堂有之,则有两个来源,为什么《天问》中却井井有条?不可信。楚左史倚相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当时还在,一定有这个事实,后来毁灭了,一定是楚士大夫都读过的,必与齐鲁三晋多所不同。屈子而使于齐,稷下正讨论宇宙生成问题,屈子深知齐鲁学说,儒家书亦读过《诗经》《易经》,这是春秋时列国士大夫都要读的。屈子可能感到楚传史同齐鲁三晋有出入,到底哪一个对?关于鮌的传说,《天问》中的资料,可能是屈子拿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中的资料同齐鲁三晋对比,疑点则问之。
王:您研究生论文题目是做《楚辞》吗?


崔先生《楚辞》听课笔记
崔:1965年11月,姚文元炮制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煽阴风,点鬼火,天下汹汹,名实乖离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德高望重的老师顷刻间被冠以“反动权威”“牛鬼蛇神”恶名,论文不能做下去了。
王:那就直接去工作了吗?
崔:没有。在学校里边参加“文化大革命”。1967年7月,高教部下达分配方案,五个同学,浙江三名,福建两名。础基兄不管三七二十一,捆了行李直奔广州去了。1968年6月,我被分配到杭州市郊的一所中学(钱塘江畔的四堡、五堡、七堡一带)。两年之后,我调往桐乡、德清、余杭三县交界的大运河畔的博陆中学。先是陈安君(1963年至1968年就读于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至此,我是随她而来。开始叫“小学戴帽子”,半年之后我们办起中学,公社党委分管教育的陈阿娥同志鼎力支持,排忧解难,跟安君结下深厚友谊,至今两家还有来往的。学校位于镇西慧日寺内,《隋书·经籍志》著录“《楚辞音》一卷,释道骞撰”,道骞[智]正是慧日寺僧人,职司“唱导”。
王:这真是巧了!
崔:更巧的是,《楚辞音》在《离骚》韵脚下加注的“协韵作某音”“协韵作某某反”“协某某反”,其实际音值(纸面文献不能提供),竟然存活在博陆方音中。例如“斑陆离其上下”“周流乎天余乃下”“周流观乎上下”三句,“下”字是韵脚,但依隋代雅言读,已经失韵,故《楚辞音》加注“协韵作户音”;“登阆风而绁马”,韵脚“马”字,依隋时雅言读失韵,故《楚辞音》加注“马,协韵作妈音,同亡古反”。“下”“马”皆在上古鱼部,博陆方音wo(下)、mo(马),正所谓上古音系的活化石也!中古以后,从鱼部分化出麻、马、祃诸韵,再来读《诗经》《楚辞》,就失韵了。慧日寺所在的博陆镇,处于吴语核心区,至今仍部分遵守上古语音系统,殊为可贵。遥想经师当年,一定是从吴语得到启发,以说话音读楚辞,韵味盎然,然后再到《诗经》《尚书》《周易》等音注资料中寻找文献依据的,当年尚不明古今音变之理,姑且称作“协韵”而已。协韵之说本是发源于吴语地区,“协韵”诸师为古诗传播、古诗朗读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