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古籍整理

十六、古籍整理

王:虞老师,您曾整理过《南宋杂事诗》《经义述闻》《癸巳存稿》《孙诒让集》等古籍,请谈谈相关情况。

虞:任何特殊的事情都有渊源,就是偶然中的必然吧。我在人大进修时,同学都是出版社的,上世纪80年代,出版业恢复,古籍出版势头很猛。1983年北京回来,同学中好几个人都成为古籍出版社的编辑了。如蒋金德在浙江古籍,左振坤在吉林文史,胡慧斌在江苏古籍,郑荣在中州古籍,等等。他们都比我大八到十八岁,看到我爱书买书,又没钱,无法阻止我节流,所以就给我开源。老蒋最早让我整理《马一浮集》,后来他的同事,夏承焘的高足,在“文革”中有“小夏承焘”之称的吴战垒说,他原来想整理《南宋杂事诗》,因为是杭州临安的事嘛,实在没有精力,就叫我来做。我一接手,就感觉吃重,因为二十万字不到,引书竟有近一千种,除去正文七百零一首七绝二万字不到,其他就是引述宋元以来的史子集部的书,平均每百把字就引一种书。

《经义述闻》就是传世藏书里的一种,当时是朱维铮先生挂帅,叫傅杰和钱文忠兄做,他们说来不及,就叫我帮忙(后来杨蓉蓉也点了几卷)。朱先生觉得王引之的著作非同一般,叫他们不要随便叫人,以免把事搞砸。后来听到约我同做,也就同意了,他应该是看了我《正续清经解编纂考》,有好印象,刚才已经说过。我在1985年前后为了同义复词,阅读摘录过《读书杂志》,这时再整理《述闻》,对认识二王的研究、考证方法,感受更深,受益也很大。因为这个因缘,后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叫我牵头申报《高邮王氏四种》的整理,也就是现在已出版的一套十四册的点校本。辽宁出版社组织整理“新世纪万有文库”,不知是谁来叫我的,我已经忘记,叫我整理《癸巳存稿》,整理出版以后,出版社说亏本了,稿酬至今一分也没拿到。

《孙诒让全集》则是许嘉璐老师出任主编,他叫我一起参加,我当然绝不推辞。其实我在编纂《汉大》时,每逢有《周礼正义》的剪贴卡,我必熟读几遍。并且做过《备要》本、《万有文库》本、线装本的三百七十多官名的索引,所以很想点校《正义》,只是当时孙的名著都已分书到人,我就认领了《东瓯金石志》等石刻著作。整理孙诒让的石刻著作,也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孙真的渊博,宋元史料都能运用自如。由于晚清时还没有索引,毕竟还有些遗漏,我已有札记,将来有时间可以补充。

近年上海书店许仲毅社长约我整理《明经世文编》,并申报古籍资助,获准后,我也组织班子合作整理,现正在撰写导言,估计明年可以出版。其实我还点校过邹弢的《海上尘天影》,那是中州古籍的同学郑荣给的,我和杨蓉蓉一起拼了几个月做出来的,稿子交出,同学郑荣调走了,原定的责编就让这书搁浅了。后来1993年有一个出版社出版了,也没署名。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这事就不了了之,钱也就一分没有了。

王:您认为古籍整理与学术研究有何关系?如何看待古籍整理成果?

虞:您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如果你研究的是与古代文化、历史文献有关系的,那么古籍整理与学术研究的关系太大了。我应该说是深有体会的。为什么说深有体会,您看我所整理的几本书,都是涉及面很广的,《南宋杂事诗》征引一千种古籍,百把字引一种书,可以想见所引就是掐头去尾的文字。厉鹗等人为了显示渊博,引了一批很冷僻的笔记史料,要查阅核对,极为困难。那时候没有电子检索,连可查的书都很少,就是有书,卷次多,部头大,而引文就没头没脑的十来个字,你猜我是怎么做的?我相当一部分是利用《中文大辞典》,将引文中最僻最难的词汇到《大辞典》里去查,有时引录的刚好会是这一段,找到后如有小篇名或者卷次,再到原书里去校核,这样翻来覆去地倒腾,对我认识有关南宋的文献史料帮助相当大。

又如《癸巳存稿》,俞正燮是清代出了名的博学者,他引用的书籍之多,读过的人都知道。《经义述闻》是语言文字的考证,《东瓯金石志》是石刻考证,角度不同。《明经世文编》涉及天文地理、山川水利、军事边塞,凡经世济民的东西无所不包,这些对自己知识的拓展极为有利。就拿没出版没拿到稿费的《海上尘天影》来说,《三借庐笔谈》的作者邹弢也是一个极其渊博的学者,这书虽然是写青楼风韵之事,但是作者有意模仿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李汝珍的《镜花缘》,你就可以想见其中的包容之广,知识之博。书中举凡经史子集、琴棋诗画,诗钟骈文,乃至用汉字记录的洋泾浜英语,真的是应有尽有。

所以,如果是研究历史或者文献,你标点过古籍和没标点过古籍,内涵和素养是不一样的。有的博士或者学者写专业论文、著作时,一涉及到专业以外的知识,立即露出缺陷,出现标点错误,这太常见了。即使作者乖巧地避开,也让人感觉你知识面的狭窄。就是绝不能像张政烺前辈们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古文献。

2012年虞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讲座后留影

朱渊青和周言说我若在高校就不是现在的我,我想从阅读古籍的量来说,可能确如他们所说。我在高校,写的文字一定会比现在多,但阅读古籍也一定比现在少。我现在写给人看、考证问题的文字少了,但自己内心的古籍世界却大了。人生的得失有时真说不清楚。以前在出版社编词典,总觉没有时间写心得,看到人家写得很多,心里不免怨恨这工作,现在写的时间多了,写的时候运用古籍不说得心应手,也确实少有窒碍,回过头去倒是感谢过去的工作锻炼了。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位学者,一定的古籍整理,也就是整理一定的古籍量,对自己的研究绝对有好处。古籍标点整理,一是培养语感,古汉语语感很重要;二是广泛涉猎,就是古代各种知识都要有所接触,我们现在就缺少这种培育。台湾早年有好多博士,在读期间,老师都要叫他标点一二部古书,有的更多,而且不是去出版的,这也就是要有这样的锻炼过程。我们现在的博士,为了迎合发表文章的要求,很少去补这一课。而考核部门,也不把古籍整理作为成果,导致大家都不愿意去亲近它,整个古籍阅读、理解的水准就在这样的政策对策往复中降低了。

我个人认为,整理古籍,如果是确实没有人整理过的初次整理的书,完全应该作为学术成果,尤其是那些比较难读的,比如你们整理的《五礼通考》,《清经解》中的经解,史部中如柯劭忞的《新元史》,笔记中一些冷僻的史料笔记,等等,就是那些星相算命之类的书,也很难点。但这都需要有权威来裁定,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有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