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求学经历

一、求学经历

王锷:老万,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学礼堂的访谈,先请您谈谈上学的经历。

万仕国先生:上学读书,应该讲,南师给我留下的印记比较深。我是1978年从我们镇上的陈集中学毕业的。这个学校还是不错的学校,50年代建校,60年代仪征师范学校撤销以后,连人带仪器、设备、资料又整体搬了过来,加上“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一批名校毕业的老师因为家庭或者个人的问题,被发配到了这里,师资力量也是非常强的。我时常说,我们是“文革”的受益者。不是那种特殊的政治环境,不可能有那么多高水平的老师蜗居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高中。

我读书的时候,还在“文革”期间,那个时候的风气,肯学的不多,可学的东西也不多。学校有个资料室,全部是五六十年代的书,全部都封在那里,谁也不让看。除了学校的几本教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也不让看。高考复习的时候,历史、地理两门课没有教材,也没有复习资料,靠老师刻钢板、印讲义,纸又特别紧张,印少了,要靠自己手抄。所以在到南师之前,我感觉到自己的知识面非常窄。

1978年高考没考取,毕业之后就在村里边的“戴帽子”初中,就是小学然后加两个初中班的那种学校,当了两年代课教师。我的家庭也比较贫寒,我哥哥1979年考到江苏省邮电学校,是原邮电部下属的一个中专,在长乐路那儿。他的生活费之类的家里边都要出,大概学校也有些助学金之类的,反正不能解决他自己的问题。他去读书的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就更紧了。我当代课教师,目的就是要挣点钱养家。当然,高考不利,自己也不甘心。因为我身体一直比较单薄,农活干不了。你别说跟同龄劳动力在一起干不来,就是跟妇女在一起干活,也干不过人家。还是生存的压力比较大吧,觉得还是要读书,跳出农村。

到1980年的时候,也算是幸运吧,考取了南师中文系。到了南师以后,感觉到完全是另外一片天地。当然,学习的压力也特别大。因为我们那届里边,当年考取的学生比例非常高了。那两年,由于高考的动力,教育方面恢复得非常快,变化非常大。首先是有教材了,然后老师也有荣誉感了。所以,高中毕业比我们迟的这两届,他们的读书环境,他们所接触到的知识,比我们要好得多,也系统得多。和同学在一起,我也有压力。所以到南师之后,除了上课,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图书馆。现在看,南师这一阶段,自己抓得还是比较紧的。

南师那时候有个比较好的传统,学校每年搞一个校庆,不开大会,搞一些学术活动。中文系每年也都办一个校庆学术报告会,三、四年级的学生可以在报告会上交流论文,老师也到会上交流研究成果。这个报告会是敞开式的,老师和同学都参加,本校的、外校的都可以进去听,那时候南大、华东水利学院(就是现在的河海大学)都有人来听。我在学校里是穷人,除了读点书,既没钱也没什么兴趣出去玩,所以校庆学术报告会的时候,我们也过去听。那时候进校已经一年了嘛,所以学校哪几位老师在外面名气大,这个是知道的,包括唐老、徐老、钱老、诸祖耿先生、张芷先生等,这些名字大家都知道。那时候,中大楼的橱窗里有学术报告会的海报,张芷先生讲《杨树达年谱》。我对杨树达的《词诠》有印象,知道他的学问好,就想听张先生讲杨树达,了解一下杨树达先生是什么情况,就过去听了。我进去的比较迟,后排都坐满了,只有前排有空位。那时候也没什么规矩,看到前排有空位就赶紧坐下来,听张先生讲杨树达,讲为什么要做《杨树达年谱》,他的这个《杨树达年谱》是怎么做,然后讲到他对杨树达学术成就的一些评价。张先生讲结束,这就算一半,后边还有其他先生的报告,所以张先生先要把他的讲稿等等收拾一下,下来之后,他也听。一看我旁边有座位,他就坐到我的旁边。张先生就说:“你也听啊?”我知道张先生肯定不认识我,以前只是很远地看过他,知道他是张先生。我也赶紧跟张先生打招呼。“听得懂吗?”我说:“能听得懂。”他说:“我口音比较重。”张先生是泰州人。我说:“我是扬州人,仪征的,能听得懂。”他说:“你仪征的?仪征不错啊,你们仪征学问大家多呢。阮元、刘文淇,还有刘师培。”那时候讲阮元我知道,讲刘文淇就不知道了,讲到刘师培我就开始犯晕乎了,因为我们高中教材里没有讲过刘师培。张先生也看出来了,因为不像是高年级的学生,他就说:“刘师培,你知道吗?”跟老先生不能说谎啊,因为他下边要问你的话,你就接不上啦,只好老实说:“不知道。”张先生就说:“刘师培啊,仪征人还是应该晓得。”我当时感到这很丢人啊。那时候学生很要面子,说到你家乡,老师提到这个人说他很了不起,你都不知道,这是很丢人的事情。

1982年张芷先生编《杨树达先生年谱》

学术报告会之后,就到图书馆找书,翻卡片。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还有《论文札记》两样,合订在一起的一个小册子,把它找出来。那时候我毕竟才读完一年级,刚进入二年级,也才开古代汉语课嘛,拿出来,是繁体的,有标点,也就看看吧,连蒙带猜的,就知道是关于文学的。它前边刚好没有刘师培的介绍,就搞不清楚他怎么回事,只好又去翻《辞海》。《辞海》里边有一小条,知道他参加“筹安会”,还有一些批判性的内容,也就这么很简单。但是《辞海》里边提到了:“有《刘申叔先生遗书》七十四种。”这个“七十四种”是什么概念?怎么叫“七十四种”,为什么不叫“七十四册”啊?这是什么情况?总感觉很模糊。那时候图书馆有一个参考咨询部,那儿放了好些白纸条,你有什么不懂的,留个小纸条,写上你的信箱和名字,放在那儿,就会有图书馆的老师告诉你这个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情况,或者在哪一部书里边你可能找到答案。我当时就写了一个:“《刘申叔先生遗书》哪里能看到?需要了解刘师培生平。”两行,放在那儿。隔了一天,拿报纸的同学跟我说有一个小纸条是给我的。一看,那上边就回答了一个问题:“《刘申叔先生遗书》在一楼古籍部。”第二个,刘师培的生平资料,没有答案。既然知道《刘申叔先生遗书》在哪儿,就去看看吧。

那时候古籍部就在现在华夏馆的一楼,门一进去右拐。古籍部里边只有一张长条桌,都是老先生和研究生们去的地方。去了之后,登记填表,写上《刘申叔先生遗书》。那时候古籍部是陈一民老师负责接待,他问我:“你看这个啊?”我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想看一下。”然后他到库里面去,拿出了四大函,往桌上一放,告诉我:“第一本在第一函的最上边。”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古籍书,才知道古籍书标顺序是标在书边上的。翻开第一册,看到前面有他的几篇传,没标点,还是繁体字的。那时候繁体字稍微认识一点,但不多。古籍部那儿又不能带字典进去查,那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就先在那儿抄,没有标点就没有标点,抄回来再想办法。那时候古籍部的座位比较紧,有的老师一看人比较多,就在那里借,像徐老、钱老他们是可以借的,其他人只能坐在那儿看。有的老先生就不进来了,在门口说一声:“哦,今儿人多,我明天来。”我自己在那儿抄了几篇传记之后,就不好意思老是去了。把抄的这几篇点断了,看了看,感觉还是没搞清楚。

我想,既然张先生讲刘师培怎么样,那张先生会不会知道刘师培有其他的东西?那时候中文系老师的信箱也是可以放纸条的,给张先生也放了一个纸条,告诉他:我到图书馆看到了《刘申叔遗书》,抄了几篇传记,但是找不到有关刘师培生平的资料。隔了两天吧,张先生在校门口信箱里边留了一个条子,说:有时间可以当面聊聊,还写了他家的地址。那时候张先生住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小平房里,离钱小云先生家不远。记得是当天晚上去的张先生家,张先生很开心,说:“哦,你是我的小老乡啊。”然后他开始讲,你看到的刘师培的东西,我也只能看到这么多,刘师培生平方面好像没有其他的东西。接着讲刘师培的学问,夸他的学问很好。张先生问:“《刘申叔遗书》你能看得懂吗?”我说:“看前面,就已经搞得很晕乎了。”“这个人值得去研究他,值得去了解他。你是仪征人,也有条件,看看能不能从了解他开始,就去做这个东西。”我说:“做刘师培该怎么弄啊?他的东西那么多呢。”张先生就说:“哎呀,你还是要有这个决心。刘师培这一块,将来会有很多的人去研究他,第一个就是他的学问体系很大。现在没有人研究他,就是因为他在‘筹安会’这一段,我们不谈他的‘筹安会’行不行?第二个就是国家‘七五’规划里面有《刘师培全集》这个项目,现在不知道谁在做,但是既然有这个项目,就证明国家重视这个人了。你年轻,可以做。你可以跟我一样嘛。我做杨树达,我也是搜集他的资料,了解他的学问,在这个过程中逼自己认认真真读他的书。我为什么要做《杨树达年谱》?也是先知道这个人,然后去了解他的学问。你了解了他的学问,又知道了他这个人,两不耽搁,可以合在一起做的。你年轻,可以做。你是仪征人,老乡里边有个学问这么好的人,你不去做谁去做啊?”张先生的话鼓动性还是大的,他这么一鼓动,我就说:“张先生,那我就跟着您学,做《刘师培年谱》吧。”他说:“好。这个事情好。很多年轻人,一开始都没有个头绪。现在你有这么个头绪了,你就围绕着这个做。不要急,你就慢慢来。”

那时候,在同学当中我都不敢说这个事情。读一二年级的时候,大部分的学生倾向于往文学方向走,而且大多数人倾向于往作家那个方向走,所以那时候南师同学当中小诗人很多。也有一些写小说的,像徐乃建那一批,在全国都有影响。小师弟小师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作家梦。你去看古籍,说做这种东西,在同学中很少,也不一定能被人理解。另外一个,这个事情究竟怎么搞法,当时心里还是没底。但是我清楚:有这么一个事情,我已经答应过张先生了,我不好不去做。

有一天,张先生在信箱里面又放了一个小条子,说:“晚上如果没有课的话,你就过来。”我就去了。张先生就说:“刘师培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我说:“张先生,您上次跟我讲过之后,我心里记着这个事情呢。具体怎么个搞法,我还是没有头绪。”“这个事情,你还不能耽搁。我已经跟徐老说了,徐老很开心,说有人做这个是件很好的事情,大家都要支持他。我约你过来,就是到徐老那里去。”要到徐老那儿去?我那时候心里也知道,到徐老那儿,一般人是不太好去的。有很多同学都想去拜访徐老,但是都知道徐老很忙,要带研究生,还要给本科生开讲座,大家都不敢去。我问张先生:“我去合适吗?”张先生就说:“跟徐老约好了。”然后张先生就带我去拜访徐老。见了面,徐老就说:“你这么年轻啊,好啊。张先生跟我讲了,你有志向做刘师培的研究,这个事情很好,要做。刘师培学问是非常好的……”又说了一通。好了,这时候就没退路了。这时候是1981年的下半年,二年级的第一学期,这时候至少我知道有一个方向去做,就是答应了他们两位先生这个事情,那你就得去干。这时候心里开始就有一个最担心的事情:如果你不干,张先生、徐老他们经常到中大楼这儿来,你活动就在这儿,哪一天碰上了,他问你干了没有,你说“没干”,那不就麻烦了嘛。

这之后,我思考刘师培这个事情该怎么弄。当时抓了两块,一个是把《辞海》里面“刘师培”这条抄下来,根据已经抄了《刘申叔遗书》前边的那几篇传记,把写传记的作者找一找。那时候,高平叔编的《蔡元培全集》后面附了一个年谱,很简单,相当于年表,那里边也提到了刘师培。知道了刘师培和章太炎的关系,找到汤志钧的《章太炎年谱长编》,这个书做得非常好,里边有很多的资料,并且交代出处,还牵扯到了苏曼殊、柳亚子、陈独秀这些人。围绕这些人的关系,我采取的是“株连九族”的办法,就是抓住刘师培这个中心,然后关注跟他相关的人,找他们的传记,找他们的著作,从中找刘师培的资料。另外还有一个,就是知道刘师培在辛亥革命前后这一段,就把全国政协编的《文史资料选辑》借过来,从头到尾翻,把这一段情况弄清,然后再看其他的。这么样,就慢慢往前走。在这之后,除了上课,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放在刘师培这一块。当然,为了刘师培,也耽搁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英语。我本来英语底子就不行,基本上就认识26个字母。进入南师后,英语老师不停地换,又没有什么正规教材,学习上更困难。后来改成选修课,自由选择。我知道自己英语基础不好,觉得学那个东西太费时间。如果把这块补起来,刘师培就没时间照顾了。后来也就算了,反正也没想到考研究生之类的,还是忙刘师培吧。到1984年上半年的时候,我积累的刘师培生平资料已经有12万字多一点。

王:那也不少了。

万:那时候就想,这么多小纸条,都是用那个纸片抄下来的,这玩意天天抓在手里面也不是个办法,怎么办?我跟张先生说:“现在稿子有十多万字。”张先生说:“好啊,你想办法把这十多万字印出来,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见。现在是你一个人搞的,把它印出来征求意见的时候,你就可以听到很多人的意见。大家也可能给你提出一些方法上的问题,也可能提出一些资料上的问题,对你完成这个《年谱》,应该说会有帮助。”那时候呢,南师的印刷厂很忙,用铅字排印,也排不了多少东西。张先生的很多讲义,就是买蜡纸自己刻,刻好了再拿学校印刷厂去印。他鼓动我也去刻这个钢板。

1984年上半年的时候,临近毕业了,我也比较忙了。学校要求,只有毕业论文通过的,才能拿到学士学位。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写过一篇《〈诗经〉“A言VP”式试说》的小文章,是为校庆学术报告会准备的,但是1983年的学术报告会莫名其妙没搞。我当时的这篇小论文请吴金华老师看,吴老师看过了觉得不错,认为“能成一家之言”。他说:“做这一块,我们学校最牛的还是钱老。钱先生对《诗经》非常熟,你再去请钱先生去看。”吴老师告诉我,钱先生家也在大门口,跟张芷先生家离得不远。按照吴老师的指点,我就带着稿子去拜访钱先生。当时钱先生也正忙着呢,看了一下标题说:“啊,做的《诗经》啊。你就先放这里吧。”过了几天,钱先生给我留了一个便条,让我过去把稿子拿回来。钱先生用那个《汉语大词典》稿纸写了一个评语,放在上边,又鼓励了几句。之所以要写评语,是以为学校要搞学术报告会,有老师给你写的评语,你的论文才可以到会上去宣读的。当时钱老、吴金华老师都写了评语,但学术报告会没有开,我也没有再想这个事情,就放在那儿。到1983年快放寒假的时候,我去看王政红老师。他是我大一的班主任,相处得比较好。我就告诉他说:“今年学术报告会没搞,但我还是写了一个小东西。”他说:“写的什么呀?请老师帮着看看啊。”我说:“吴老师看过了。”他说:“吴老师怎么说?”我说:“吴老师说还可以,写了一个小纸条,让我去见钱老。”他说:“对啊,你肯定要去找钱老啊。”我说:“钱老也看过了。”他说:“钱老怎么说的?”我说:“钱老也写了一个纸条,表扬了一下。”他说:“你拿过来我看看。”我就到宿舍把稿子还有两位老师的评语都拿了过来,王老师看了钱老的评语,说:“这个不错啊,非常好啊。”那时候张留芳老师在学报工作,住在王老师隔壁。王老师就喊他,说:“老张老张,小万写了一个东西,你看,吴金华老师、钱老都有评语,都表扬了。”张老师正在那炒菜呢,系着个围裙,走过来说:“我手上有油呢,你拿着给我看。”我就拿着给他看。他说:“这是很好的东西,你把它放在我这。”稿子就放在张老师那儿了,后来发表在《南京师大学报》1985年第1期上。

1983年吴金华先生批改的《〈诗经〉“A言VP”式试说》论文原稿

到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学校指定的指导老师是张芷先生。张先生问我这个毕业论文有什么打算,我说:“两个办法。偷懒一点呢,我想办法把这个《刘师培年谱》刻出来交差。不偷懒的办法呢,就是重写一篇关于刘师培的文章。”张先生说:“你这个十几万字的《年谱》,谁有时间去看?你们这个论文最后是要给评语的,要凭论文拿学位的,你还是重写一篇吧。”就写了一篇《刘师培语言学思想述评》,在当时的学识上,我感觉刘师培在语言进化方面的论述还是有新意的,但写得比较简单,反正毕业论文也算过了。但是张先生希望刻印《刘师培年谱》,还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麻烦事。临近毕业这一段,学业上还有一些没有做完的,自己身体也很疲惫。张先生还要求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同学之间最好多一些互相帮助。总之,我自己确实没有精力。但是张先生希望刻印这件事,还得想办法。

在南师读书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仪征县地方志办公室的老师们有了联系,希望我在读书的时候,对涉及仪征的人物、事件多留心。南京图书馆有一部民国《仪征县志稿》,方志办派4位同志住在南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这本书就抄下来了。这期间,与方志办的交往更多。他们也知道我在做刘师培,非常支持。当然《仪征县志》里面,必定有收“刘师培”这个条目,不能说错了。在为难的时候,我就跟方志办的老师说:《刘师培年谱》已经有十多万字了,我的老师希望最好能刻出来,征求意见,但是我没能力。他们说:“你在南京找个地方刻吧,只要经费不多,我们来想办法。”接到他们的信,去鼓楼誊印社一打听,刻印出来至少要120元。

《刘师培年谱》油印本

《刘师培年谱》手稿

王:那是很多的钱了。

万:我一个月的助学金和生活费,加起来才21块半,学徒工每个月只有17块钱。120块钱,相当于学徒工半年多的工资,我半年的生活费,这根本做不了。但是誊印社的人很不错,他们说:周边有一些校办厂,专门刻讲义的,他们那个价格便宜一些,刻出来的字不如我们这个好看,但便宜。那时候就想着把它刻出来,后来在南师附近找了家中学的油印室,他们找了一个学徒工来刻,字体比较差。刻印出来,总共80块钱,是方志办承担的。当时印了40本,全部搬到宿舍。当天晚上去拜访几位老师,毕业之前交作业啊。先到张先生家,送了一本;又到徐老家,送去一本。徐老一看,说:“印出来啦?很好啊!印了多少?”“印了40本。”“多印一点啊!”我说:“太贵了。”徐老说:“赶紧去!去看他们那个蜡纸还在不在?没有钱告诉我啊,我有钱。我再掏一点钱,多印一点嘛。”我到油印室一问,他说蜡纸已经扔掉了,没办法了。回来告诉徐老,只有这40册。徐老讲:“算了,算了。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先跟我商量。”那时候谁好意思去跟先生谈钱的事情?而且我总觉得,先生能这么关心我已经非常难得了。因为钱这个东西还找先生去谈,这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实际上徐老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情,每次再碰到的时候,他会主动问“最近有什么事吗”,特别是工作之后,还是这样问。我知道徐老怕我缺钱,再出这种事情。《年谱》油印本,当时南师图书馆古籍部送过一本,中文系资料室也送过一本。日本学者末冈宏到南师跟徐老进修的时候,曾经到仪征来找过我,就是因为在图书馆里面看到了《年谱》的油印本,由徐老介绍来的。

王:这个油印本,现在自己有保存吗?

万:我的最后一本,去年给仪征档案馆。档案馆对地方文化这一块比较重视,本地做得相对好一点的人,每人建一个档案,搜集相关的手稿、出版物、书评、资料,等等。他们常说:这些东西,放在你家不一定安全。放在我这儿,有专门的库房,有专人管理。我的许多资料就送给他们保管了,查阅也比较方便。

王:在南师的时候,还有哪些老师对您影响大?

万:回想南师求学这一段,我感觉特别幸运:所有的老师都很和气,对学生就像对自己的子女一样,关心大家的学习,关心大家的生活。1983年南师创办古文献专业后,徐老、钱老、皇甫煃老师、吴金华老师,他们都给古文献上课。那时候虽然我自己的学业也很紧张,但是只要有时间,我都去旁听。上课的老师也很高兴有人去旁听,皇甫煃老师每次都还给我留讲义。所以,第一届古文献专业的同学,有不少我都认识,像王华宝、孙叶锋,更是成了好朋友。

说到南师的老师,还有一位赵国璋先生。赵先生当时好像是图书馆的馆长,给我们上工具书使用法,我给他做课代表,同时也是四个班级的总课代表。学完了,开卷考试。赵先生出了200道题目,一班做第1—50题,二班做第51—100题,三班做第101—150题,我们四班做最后50题,就是第151—200题。因为是总课代表,我给自己的要求是做完全部200道题。虽然累一点,但对我后来研究刘师培,这个作用是巨大的。有了这个底子,一般遇到问题,我知道到哪儿去找资料。不过,赵先生教我们的时候,我没敢告诉他我在做刘师培。后来,徐老跟赵先生说了。我毕业回仪征之后,赵先生考虑到我在县里边,手边没有《申叔遗书》,担心我坚持不下去。赵先生自己有一套原版《申叔遗书》,然后他就跟徐老讲,说:“万仕国他要是再到您这儿来,让他来找我,我把那套《申叔遗书》让他带回去,放在他身边用。他没有资料是不行的。”1986年,我刚好到南京开会,去拜访徐老。徐老告诉我这个消息,那真是欢天喜地。记得当时带着个皮箱,装换洗衣服的,找了几张报纸,把衣服捆捆扎扎,然后拿着皮箱到赵先生家。赵先生把《申叔遗书》打好包,一件一件递给我,我再小心谨慎地装到箱子里。今天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么神圣。赵先生的这套书放在我身边用了一年多,直到1988年末冈宏送我一套华世出版社的影印本,然后才把这套书还给赵老师。我感觉到在做刘师培研究的过程中,我欠老师的太多,而且欠得太久,有的都没办法还。

王:也算是有缘吧,和老师们有缘。

万:是的,是一种缘份,其实更是老一辈给我们的教育和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