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仪征刘申叔遗书》
王:做完《刘申叔遗书补遗》以后,为什么还要整理《刘申叔遗书》呢?

2016年《天义·衡报》出版座谈会
万:这也是针对当时学术界出现的一些情况,最终才决定的。做《刘申叔遗书补遗》的时候,我觉得把这一块做完就行了,大家有了完整的研究资料,刘师培研究的基础已经初步具备了。90年代,大陆学术界开始重视刘师培的研究,研究重点是刘师培的政治思想,资料重点主要是《刘申叔遗书》,还有杨天石先生选编的《天义》《衡报》上面的部分文章,研究者主要是做历史学的一批人。到了新世纪,随着“国学热”的不断升温,刘师培的学术思想开始得到重视,研究刘师培经学、小学的文章开始出现。出版界也顺应这个潮流,刘师培学术文章选编类的书也逐渐多起来,这里面便鱼龙混杂了。
有做得很好的,像李妙根的《刘师培辛亥前文选》以及之前他编的《国粹与西化——刘师培文选》,点校工作做得比较扎实。但是有一些书,像《刘师培学术论著》之类就很滑稽,点破句成为经常性的大概率事件。特别是一些选本,只要收了刘师培的文章,你随手一翻,就有点破的。即使像《中国中古文学史》这样的著作,前后出了这么多的本子,里面还有不少错误。殷孟伦先生有一篇《校读偶记——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里的错字》,是60年代发表在《文学遗产》上的,《子云乡人类稿》里面也收了,但是没有人去读,研究文学的人不知道有这么一篇文章。当年殷先生下了很大功夫,不仅把每个错字改了出来,而且告诉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是这样铁证如山的东西,我们现在还在以讹传讹。这种状况,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办法。有一些论文,遇到刘师培的文章,你抄我的,我抄他的,辗转引用,不看原著,不核对原文。有的读原著了,但标点错误百出。有的点破了句之后,意思发生很大的改变,竟然根据错误的断句,得出“全新”的结论。关键是,不少人读不懂刘师培的文章,谈什么研究啊?这样以讹传讹下去,哪天是个尽头?这样肯定不行。
从做《年谱》开始,我就标点过刘师培的一些文章,但是没有专门花精力做全面校理的工作。刘师培的文章确实比较难懂。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它搞懂,后人能不能搞懂,我也有点怀疑。同时《刘申叔遗书》排印过程中也有些差错,有一些错字,有的漏排了一整段。不通过点校的方式,就没有办法厘清。毕竟我在刘师培身上花了30年的功夫,也有点心得,不能总闷在我的肚子里面,随着我到西天去。所以,需要下决心,把它点校出来,让大家有一个可信、可用的本子,对推动刘师培研究有好处。
王:整理《刘申叔遗书》,应该说难度比您做《刘申叔遗书补遗》要大得多。
万:难度应该说是几何级的倍数吧。但是,有了《刘申叔遗书补遗》的基础,我自己增强了信心,也加大了决心。
王:可能有人认为说,不就是标标点点,但是恐怕它的难度确实要大很多,而且付出的精力、时间也是要成倍的增加。大概做了多少年?
万:集中精力去做,是在《刘申叔遗书补遗》交稿之后,2008年上半年开始的,那时候我转岗到人大办公室了,2013年交的清稿,前后用了5年多时间。
2007年《补遗》交稿之后,我开始考虑《刘申叔遗书》点校的事了。老曾、叶锋也都劝我:“把《刘申叔遗书》点出来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能够进入国家古籍整理计划。”我也觉得,自己应该为读懂《刘申叔遗书》做点什么,而不是空抱怨,发牢骚。当然,我也很清楚,虽然《遗书》里面有些文章过去已经点校过,但没有点校过的毕竟还不少;有些难度大的,暂时也不急着用,就没有下功夫去点校。现在既然要做全面点校了,总不能难度大的就不做,自己“开天窗”吧?
比如说像《三礼》这一部分,我自己有钱玄先生的《三礼名物通释》和《三礼通论》,也看过一遍,但一直没有静下心来读,所以《三礼》方面是个明显的弱项。《遗书》里边还涉及天文历法,这个事情特别的麻烦。当时刚一接触就发懵,术语多,内容偏,根本看不懂。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想去看,总是想算了吧,反正现在很少能够用到这一块,所以也没有下功夫。但是,要做《刘申叔遗书》点校,这些问题没法回避啊!只好静下心来去做。所以真正做点校的时候,老实说,真的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王:比前面的难玩多了。
万:是。第一,《三礼》这硬骨头是非啃不可了啊!我不好意思跟出版社说把《周礼古注集疏》之类的,拿去请哪位老师来帮我做。人家专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帮我做这个点校,算什么啊!特别困难的问题是,遇到问题之后,没地方去请教。有些问题,对我来说是新知识,是难点,但对别人、对专家来说是常识,不是问题。不能总是打搅别人的时间,说请你把这个常识性的问题也帮我解决一下。这个总不太合适吧,大家都很忙啊。这么多年来,我解决问题的办法,第一条就是自己解决。
第二,我相信自己啃过了骨头,下一次再遇到骨头的时候,至少知道这样啃的姿势对不对,至少知道点办法了。回过头来想想,我当初对《会计学原理》一窍不通,我也把它啃下来了。这玩意儿它不也就是书嘛,它有字在这呢。只要花功夫,肯定能够搞得懂的。《三礼》这一块,我是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补的。好在钱玄先生关于《三礼》的几本书,对我们入门以及进一步再往前走,有很大的帮助。我先把《三礼名物通释》认真读完,然后用《三礼通论》与《三礼名物通释》对着看,然后再对着《三礼》原文再去看。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三礼》部分点校完了,我感觉心里没有底,缺乏自信心。我找孙叶锋,说:“我不好意思开口,你们去找专家帮着审吧。”大家一起商量,我说:“还是求王锷老师帮我审这一部分吧,也不要去找别的人了。”叶锋他们同意了,最后还是麻烦您给审的稿。
还有历法,《刘申叔遗书》里面的《周历典》和《古历管窥》,这两个东西实际上本身是一个东西,讨论的内容也基本上是一致的。但就这么薄薄的一点点,我在上面纠缠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因为不要说古代的历法,现代天文知识我也知道不了多少。王力《古代汉语》里面有天文那一块,但对古籍整理基本上没什么用。总得要找到一个办法,还是不能“开天窗”啊!这玩意儿该怎么弄呢?首先得懂一点古代历法的基础知识。我在超星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丁绵孙编的《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这本书内容丰富,相当于一部小词典,讲述得比较清楚,便于初学,容易看懂。有了这个基础,再读《史记·历书》《汉书·律历志》,还要看《五行志》提到的一些概念。把“章”“蔀”“闰余”“大余”“小余”这些基本概念搞清楚,然后再看《周历典》。其实,把历法里的基本概念弄清楚了,剩下的基本上就是数学题。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周历典》《古历管窥》这些,大致能够点断了,每句的意思也能讲得比较通畅了。老实讲,历法这一块,最基础的东西还算知道一些皮毛,比较专业的内容还是不太懂。如果原文推算有错误,还是纠正不了,毕竟是专门的学问啊!

万先生抄录的《刘申叔遗书》佚文
《刘申叔遗书》点校过程中,查对原文也是个坎。我做点校之初的设想,就是所有引文都必须找到出处,这样点校出来,才有可能成为取代南氏本的资料书。南氏本里面已经改正了不少误字,但肯定有漏网之鱼。我的旧学根底达不到钱玄同他们那个境界,钱玄同、郑裕孚校过了的,是不是就没有错了?我也不敢轻易回答,必须用笨办法,查原文,找出处,逐一核对,用事实说话。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点校质量。在点校的时候,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刘师培引用一段话,明确说出自哪部书某某卷,但是怎么也找不着。如果是某本书,这个事情还好办些。但这种情况,更多地出现在引用类书的时候。比如说,他讲这句话在《太平御览》某某卷,我们现在有电子检索,先通篇检索一下;如果都没有,我把它简化成一两个字,还是没有;是不是他改动过了,再查,还没有。那可能它就不在《太平御览》里面了,而是在其他书里面了。究竟是哪一部类书,再慢慢想办法吧,总要以查到结果为止。几年前,有电子检索可查的书不多,而且不能保证你不出差错。有的有不同的版本,可供电子检索的只有一个版本,所以必须找影印本重新核对。所以《初学记》《太平御览》《艺文类聚》这几部类书,那是翻了无数遍。书名和卷数只错一个的,相对好查一些,如果书名和卷数都错了,那就更复杂了。
大家都知道刘师培书法不行,他写字比较随意,不规范。排印报刊的人搞不懂,也不考究它。印出来之后,也没有人去校勘,所以出错率更高。比如说“學習”的“學”,他有时写成“学”,有时写成“斈”。写成“学”的,容易辨认的,大多数改成“學”了;写成“斈”的,有的保持原样,有的也改成了“學”。这是一般情况,但里面也有特殊的。比如《荀子斠补》卷四“有务而拘领者矣”条校语自注:“學上禮篇作无卷領,无字衍。”这个“學上禮篇”实际上是“文子上禮篇”。应当是原稿“文子”两个字靠得近,排字工以为是“斈”字,就改成了“學”。就这一处,我花了半天时间才搞明白。
王:所以您整理他的东西,要核原文是一件非常大的麻烦。
万:查对古籍原文,应当说情况还好一些。遇到引用晚清时候的一些西学译著,困难更大。早期的译本,有一些书后来重印过,好找些。比如说《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林纾译著经典》《严译名著丛刊》等,都是用原来的老译本重排的,这些东西容易查。有一些后来就没有重排过,现在找原译本,非常难。毕竟一百多年的时间了,加上社会动荡和政治运动冲击,能流传下来的非常少。有的纸张脆化非常严重,好多图书馆都不愿意拿出来。即使拿出来,你都不忍心去动它。而《刘申叔遗书》里面涉及的大部分西学译著,我想尽了办法找原本,或者找电子版,或者找其他能够替代的本子,大多数都核对了一遍。也有一些没有解决的,就是不知道他当时用的是谁的译本。
王:《刘申叔遗书》整理本出版以后,您觉得与其他人做的相比,有哪些优点呢?
万:第一个,对全书作了认真的核对。至于差错,现在我不能说绝对的没有,应该说比南氏本少得多,而且都出了校记。即便我弄错了,大家有源可寻。因此作为资料来引用,更可靠些。第二个,句读方面还是比较自信的。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没有发现句读方面有硬伤,学术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指出哪里有硬伤,至少我现在还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信息。第三个,南氏本漏排、错排的部分,进行了全面的补正,对全面了解刘师培还是有一些帮助的。从目前的一些评论看,总体上是肯定的。希望它能如我当初所愿,成为一个相对靠谱一点的资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