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疯狂买书

二、疯狂买书

王:据说您家里书不少,《东方早报》还采访过您。您是怎么疯狂买书的?

虞:买书是我人生的一大快乐。说到“疯狂”,也只是意识上的“疯狂”,经济的拮据,不可能让我在买书的实践中疯狂。但我买书确实是和1978年改革开放同步的,可以说是元老吧。“文革”期间,只有法家著作如《韩非子集释》《贾谊集》,毛泽东要看的《柳文指要》等,《鲁迅全集》倒是蛮多的。我在农场听老知青说,看古典文学,《辞源》比《辞海》实用。上调回上海,听说福州路上海书店的单位服务部有卖《辞源》,但是需要单位证明,刚进厂,哪里可以开?我在书店认识一位朋友田荣海,与田认识也是奇遇。那时古籍书店碰到外宾来挑书,要赶忙把里面一间管制起来,不准人员进出,我们就在被管制的时间里交谈起来成了朋友的。他还没上调,在长江农场连队里有权力,就叫他开了一张证明,去那里用十二元买了《辞源》正续编三厚册,那时知道续编的主编方毅不是当时国务院副总理,但无处问到是谁,今年在台湾买到了他的书。二十出头时,读书少,一般想知道的词汇典故,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比当年所抄毛选典故多得多,真是如获至宝。也是1978年,人民文学、上海古籍等多家出版社同步推出中外文学名著三十五种,其中现代文学十种,古典文学九种,外国古典文学十六种。消息一出,新华书店连夜排队。我当时只买了胡云翼《宋词选》(这书在农场里抄过,有感情)、余冠英《唐诗选》,连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也买不起,没那么多钱(后来才买的)。那时社会风气淳朴,大家没有心机,排队买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在淮海中路教育书店对面的小花园里互相换书。从这以后,各出版社开始陆续出版各类书籍。我刚回上海进厂,工资只有三十元六角,要半年后才拿三十六元,还要节省下来买自行车、买手表,所以没很多钱买书,我只能把中班的补贴二三元钱作为买书的基本费用,再凑点其他费用。所以一直往书店跑,是看得多买得少,不断抽出书看价,日子久了,把书的价格都熟悉得可以随口指说。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1978到1980年全国文史哲的书我大多能知道是哪家出版社出的,多少价钱,我是只看书价不看书的,其实也包含着心酸——没钱。没钱也想买书,怎么办?当时书价一般在一毛到一毛二三分一印张的价格,比如十个印张32开三百二十页,价格在一元到一元二毛左右,便宜一点的就一元钱一本。没办法,看到新书出来,就等,天天去旧书店等人家抛出旧书,一般是八折,那八毛钱就能买到。略有污损,可能会七毛或者更低,只能这样来扩充自己的藏书。所以,如果碰到古旧书店和新华书店打折的书市,那真是前几天就兴奋起来。每当即将开门之时,铁门外挤满了人,是排队又不像排队,大家做好冲锋的准备。这时你会感到,不只是我一个人穷,买书的人大多是穷的。时间一到门一开,大家像潮水一样涌入里面,各取所需。

王:有值得回忆的买书轶事吗?

虞:有几次买书,值得一记。一次大概是1983年秋季吧,上海古籍书店在文庙把库存的《备要》《丛刊》《丛集》《万有文库》和其他一些古旧线装书大甩卖,很便宜,那真是人山人海,大概当时上海滩上爱书的人都来了。记得像《万有文库》本《郑堂读书记》才二元钱,《西河文集》三元,《升庵文集》二元四角,《备要》本《周礼正义》(线装)六元,《翁注困学纪闻》(平装)三元,《东塾读书记》(平装)一元五角,还有《国学小丛书》像朱文鑫的《天文考古录》,等等,那次总共买了九十多元,已经是高一米左右的十六开面积的四捆,是已经成为同事的辞书社杨蓉蓉和我一起去的,钱还是她出得多(我在《榆枋斋学术论集》后记中有记述)。拿都拿不动,借了在玩耍的小朋友的黄鱼车骑着驮回来的。一次是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剔旧剔复本,大家又涌到复旦,我也挑了很多,记得我先拿到《太平御览》四大册,半价二十多元,当时周振鹤先生很想要,说以后肯定还会有,我就给了他。后来再也没看到,我只能等中华新印后用九折九十多元买了一套。不过周还是给了我一本我缺的《文史》十七辑表示酬谢。

值得一说的还有一次,是上海书店旧书部大甩卖,地点在二楼的一个边门,很小,九点之前大家拥挤在门口,一开门,我冲了进去,用一种闪电式的动作,在十几分钟之内,就霸占了一大堆。里面有沈曾植《海日楼札丛》、赵翼《廿二史札记》《陔余丛考》、俞正燮《癸巳类稿》、俞樾《诸子平议》、胡玉缙《许庼学林》、高亨《读诸子札记》,还有梁启超的《墨子学案》、许维遹的《吕氏春秋集释》,等等,都是民国旧平装。这些书现在不稀奇,在当时可是看了都眼红的。同去淘书的辞书社书友手里仅仅拿了几本,凑过来看到我所挑的一大堆,尽是“珍本”,大为愤恨,他们几个人一通气,就蹦出一句话“虞万里是蝗虫”。是的,我飞过的地方,好的麦穗全给吃了。我听了也不生气,一则是理解他们没拿到什么好书,好的大多在我这儿了,二则也有缘故,什么呢,我在图书馆看书这么久,很多书都拿出来看过的,什么书内容是什么,心里有数,所以我挑书只看书名不翻内容。而他们挑书还得翻一下目录,讲什么,这一快一慢,差太多了。所以我像走路一样,一路拿去,不一会儿就是一堆,而且都是好的。几十年以后想想,仍然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王:买书中记忆深刻的书有哪些?

虞:80年代,我是古籍书店、上海旧书店、新华书店的常客,上海这些店的经理和主要店员我没有不认识的。因为熟悉,我经常可以进入店的里面去挑书。在福州路上海书店,我买到过陈梦家的《武威汉简》,八折二十元,石兴邦的《西安半坡》,黄文弼的《吐鲁番考古记》,等等。在古籍书店,我做过这样的事,看到开架上有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合译的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这是梦想的书,上图借过,后来在卢湾区图书馆也借过,无奈都必须还,但标价四十元,买不起,又怕给人家买去,就拿下来藏在开架下面一个有门的书柜里,过几天,营业员又拿出来放在上面,我又放下去藏好,待手头宽松,再去买下。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会有《董作宾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集》(三十元)、《董作宾先生逝世十四周年纪念刊》(二十元)二书。《三周年》一大半是很多珍贵照片。那时台版书市面上很少,很稀奇,又觉得贵,也是把它藏到下面的书柜,几经反复,还是用五十元买下来了,时间在1991年10月15日(发票日期)。我在90年代前几乎不进银行,出入就是书店。记得在《汉大》编纂处,第一笔稿费拿了三十元,直接到上海书店买了一套平装二十六元的《王国维遗书》,精装道林纸要六十元,买不起,后来有了钱想买,始终没碰到。90年代初把《汉大》转成繁体卖给台湾东华,我是主事者,就是从方针制定到具体操作都由我主持。转换字体经常发钱,我相对会拿得多一点,所以也就不断去书店换书。1987年中华书局影印前二十册《史语所集刊》,要五百元,买不起,捱到转换《汉大》字体有钱了,利用他们元旦打六折,冲过去买下来。《王国维遗书》和《集刊》都是我在上图读书时长期保留过的,印象深感情也深。我一直说,如果我算还懂得一点学问之道,《清经解》和《史语所集刊》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1988年中华影印《说文解字诂林》,只能托在中华任职的音韵学同仁郑仁甲买七折的,他说:“唉,还是你们上海人有钱。”其实天知道,上海人有钱与我有什么相干?仁甲兄性格豪爽,印象深刻,但他早退休了,现在没了联系。

王:记得您说在台湾也买过很多书?

虞:是。初次到台湾,重庆南路还是书店连着书店,我们晚上挨家挨户的看过去,书真好,也真贵,就是钱太少。记得第一次只买了一本吴万居的《宋代三礼学研究》,台币六百一十元,也算买过台湾的书。之后去台湾多了,台湾师友也相当友好,总是叫我到各处去交流演讲。我自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所有的钱都买书,所以每次去每次都带书回来。在台中客座,在“中研院”文哲所、史语所访问,我每次都带回几箱十几箱。今年在台大客座五六个月,每天饭后、晚上去淘旧书,日积月累,总共买了六百多公斤,装了三四十箱,所有的工资全部开销完,还倒贴十万台币,但确实淘到了很多好书。我跟台湾师友们开玩笑,决不把台币带回去,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其实我是把书带回来了,也就是换一种方式把台币带回来了。学期结束没事,我就开始写台湾淘书记,才写了二万多字,回来就没时间了。

买书也要涉及人,我说80年代上海的书店店员我大多认识,古籍书店的书记陈耀忠、上海书店的总经理俞子林都对我很照顾。上海书店单位服务部的潘明坤,已经知道我要什么书,我去了,他总是会拿出几本我需要的书,说:“呶,这个你是要的。”记得王鸣盛的《蛾术编》、成瓘的《篛园日札》、《新中国的考古收获》,等等,都是他给我的。潘退休后,由李慧珍和高建中两人当班,高后来自己开了一家书店,我给起名叫“学礼书店”。南京西路江宁路口的上海书店经理老蔡,胖胖的脸光光的头,不仅给过我由云龙所辑的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余岩的《古代疾病名候疏义》,还放我到里面库房里恣意寻找,曾在里面淘到过《辉县发掘报告》等,但毕竟手头拮据,无力将好书淘尽,于是隔三差五做梦,梦见自己爬在楼梯上,把没买的书全抱在怀中,醒来总是一阵怅惘。最使我不会忘记的还是南京东路新华书店的严仲麟,后来是赫赫有名的学术书苑的经理。当我在80年代初自诩能知道全国文史哲出版的各类书和书价的时候,到了南京东路碰到严,立即感到他对书也极其熟悉,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每当我与他对谈全国文史书籍的情况,真有一种“天下英雄,使君与操”的感觉。严后来独立出来自己做,我为他作诗写字祝贺,一度生意红火,在西渡买了房子,不意难逃一劫,现在已经回归生活,多少年不见,思维仍然敏捷不减当年。

台湾方面,90年代中期,汉学中心的联络组长刘显叔一直给我寄《汉学研究通讯》,使我对台湾学人学术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之后耿立群接任,仍然一直给我寄书。认识林庆彰、蒋秋华教授之后,承蒙他们雅意,多次让我挑选他们文哲所的出版品。要书,我的心最黑,我大概除了极少数,其他都分期分批地勾遍了,他们也分期分批地送我并且给我寄回来。不仅文哲所的书,庆彰教授还叫学生书局给我寄了一套《经学研究论丛》。秋华兄更是与我有同癖,他的研究室的门只能推一半,人在里面,你还得叫一下,因为都给书挡住了。他知道我要书,有好的就给我留着,或给我寄来,都为我找书。台师大有自由交换的书廊,据说是助教雯怡想出来的。他告诉我,我就多次去检书,那《台师大国文研究所集刊》,又厚又重,重到你拿不动为止,我一次用自行车驮回来,一次是由雯怡助教开车送我回来的,那《集刊》从十九到四十七辑基本都齐了。在台北,很多人陪我逛过书店,颜世铉开车陪我去九份的乐伯书店淘书,克雅陪我逛牯岭街旧书店,还帮我在网上找书。台南的郭妍伶博士最辛苦,我每次去台南,她都排开很忙的工作,开车来接,带着我满大街的跑书店。记得有一次天黑了,开到一条小巷里,其实是一家住家的书店,真是又脏又乱空气又浑浊,吓得我憋住气赶紧逃出来。而最让我神往而难忘的就是城南旧肆,那时他们刚开张,妍伶开车带我去的,我大概是第一个大陆书客吧。那次挑了一二万元,而且都是好书,比如成惕轩的《楚望楼骈体文》,我在台北古今书店买了一套是八百元,那边是五百元,所以又买了一套。但好景不长,之后几次去,好书逐渐少了。今年客座台大,两次高铁南下,也是妍伶陪我,也只买了五六千。好书少了,价格却升了二成。其他艸祭、墨林二家,也是同一老板所开,我前后也投掷过五六万台币吧。这些都将在台湾淘书记里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