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王:您是何时调进浙江图书馆的?
崔:1973年1月底,学校放寒假,我和安君抱着儿子返回杭州(孝女路承德里二弄2号)。春节过后,便到孤山(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上班了。调动之事折腾了一年多,省内务局杨国年、邵顺德两位推动落实政策,浙图邱力成副馆长盯住不放,李楚南、叶贞华两位年轻干部跑断腿,老同学萧欣桥从旁相助,博陆乡贤沈虎根(知名作家)为我鼓与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邱馆长语),我这个“乡下人”才得以回到专业岗位。每念及此,我至今充满感激之情!

1973年崔先生在浙江图书馆
当时古籍部有大量存书未整理编目,何槐昌主任分配我去做。每天少则十几部,多则二十余部,先看序跋牌记,再看卷目,选读数篇,考察内容,给出分类号,然后依次著录书名、卷数、著者、版本、册数,一样都不能少。这项工作非常繁琐,每天重复地做,在貌似简单的重复过程当中,我逐步进入版本目录学领域。熟能生巧,气也顺了,时有无心而冥会之乐。夏定域先生、刘慎旃先生,两位前辈无保留地传授经验,指引路径。晚餐后,乘7路车过白堤,左转保俶路,步行至姜先生寓所,问安讨教,神聊,满满的获得感、幸福感!
王:这很难得!
崔:嗯,如果没遇到好的老师,或者自己不善于提出问题,主动讨教,只知道做具体的事,没有提升,久而久之就疲了。童书业先生,比我早几十年进浙馆,后来成为很好的历史学家。还有夏定域先生,浙大史地系教授,归隐浙馆,每天写他的《馆藏善本书识》,毛春翔先生写《古书版本常谈》。

1986年在浙江图书馆古籍部阅览室,自右至左:崔富章、朱季海和李希泌、张椒华夫妇
王:毛先生的《古书版本常谈》至今也是版本学界不可多得的一部代表作。
崔:嗯,毛先生有他实践的经验在里面。
王:是的,有实践的东西。
崔:毛先生早年是热血青年,是共产党。是大革命失败以后,退入书斋的。
王:您后来是不是接手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崔:1977年春天,国家文物局提出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据说是实现周总理的遗愿,上海、南京、浙江三馆先行试点。邱馆长安排我主持浙江试点。我们先着手做馆藏善本的普查,继而地、县馆普查,每部善本都做了著录。1978年4月在南京召开全国编纂会议,主题是讨论制定《收录范围》《著录条例》《分类表》等三个文件,以便在全国推开。我印象中,《著录条例》讨论得最为热烈,我提出十条以上的修改意见,主持修订的李致忠虚怀若谷,采纳多多。1980年秋天,集中到北京汇编。
王:那当时是版本学界的一些名家都汇集到北京了?
崔:编委会有四十多位,各馆都派人参与。由德高望重的顾廷龙先生荣任主编,冀淑英、潘天祯任副主编,周叔弢、赵万里、潘景郑出任顾问,李致忠同志担任编委会办公室主任,劳苦功高。
王:还有南图的沈燮元先生也去了。
崔:南图来的是沈先生、潘先生,还有宫爱东同志。上海是沈津、任光亮两位好朋友。当时我们有一个特权,查阅各馆(包括文物局)藏书,畅通无阻。
王:就是可以调阅任何单位的古籍?
崔:要调也可以,去看也行。版本学界有个传统,特重视“目验”。孤本,传世较少的善本,疑点较大的本子,必须“经眼”。各省报上来的卡片目录,有疑虑的,亦可发函,要求对方出具书影,相互讨论,共同提高,谋求最大公约数。

1984年南浔嘉业堂整理古籍人员。右一崔先生
王:那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崔:我被分在集部审编组,崔建英组长指示我审核六朝以前的,《楚辞》就包括在里面。印象中清华大学藏有不少好书,清刻善本独树一帜。进入清华图书馆,书架不是高大上,一般伸手可及,地板是玻璃的,感觉挺舒服。
王:当时设计标准很高,钢化玻璃。
崔:书库设置自修桌椅,可以安心阅读。浙馆白洋房没有,大学路库房也没有。我觉得清华馆挺人性化的,以读者为本。
王:您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也做了好多年吧?最后有没有分开,比如说是浙江图书馆这边主编的经、史、子、集哪一块,有没有这样分开?
崔:前后有四五年吧。统合统编,一张分类表贯彻到底,《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是国家目录,著录全国七百多家收藏单位的善本古籍六万种以上,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目录可以相提并论。第二,不同于正史艺文志,它是版本目录,书名、卷数(含附卷)、著者之外,版本(出版年、出版地、出版者、版次)著录尽可能完整,顾先生领导的编委们,两个眼睛主要就是盯着版本。下面报上来的卡片,浙江报的,江苏的,上海的,四川的,同一部书有五六张卡片,有的十多张都有,他们都有这部书,审查这十多种,著录的会不一样,有的是著录项目多寡的问题,这个不要紧,有的版本就不一样,有的是有疑问的,凡是有疑问的都会发函去询问,对方认真作答,而且他还要配上书影,经过这么一个功夫,应该说我们的版本审定是非常慎重的,应该是比以前的善本书目都要好得多。当然后来发现还是有失误,有遗珠之叹,但不会多。大的不足,就是台湾跟港澳的书没有收进来,国外收藏的中国古籍善本也没有收进来。因为我们看不到原书,版本判断缺乏细节支撑,更不能观风望气。没办法,顾先生认为我们那时做不到,所以一开始我们就不做。还有一点遗憾就是我们在版本著录的时候,原来是做了行款的,最后出书的时候没有写进去,书里没有。

1987年在南浔嘉业堂。左一安平秋先生,左二周启成先生,中崔先生,右一王春茂先生
王:为什么要把它拿掉?当时怎么想的?
崔:这在后期整理的时候我不知道顾先生怎么思考的,我没有问他。可能要么涉及篇幅,要增加好多,也可能得事先有执行细则才行,同一个书不同人数出来会不一样。
王:各家报上来的就五花八门。
崔:鉴定版本很重要的一个依据就是量它的板框,板框多宽?板框相同的可以认定是同一个版本。量这个宽度事先也得有条例,怎么量法?从哪里量到哪里?你事先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结果同一部书,不同的人量出来也不一样。每书应该量卷端,书名著者都在卷端。卷端这个板框它有两条线,你量哪一条?从哪条算起?从外面的,往版心量,量到哪里?量到折的地方?善本大多没有中折行,量到哪里?可参考鱼尾。这个事先得有非常精确的规定,没有规定量出来也不一样。事实上,鉴定版本,量板框是最可靠的,但得定规矩。
王:通过这样一个工作,崔先生您觉得版本行款的量法标准应该怎么算?包括量它板框尺寸应该怎么做就比较标准一些?
崔:顾先生编《明代版本图录》,从右向左量至“口度”。“口”指版口,又叫版心,本身有一定的宽度(承载着大量版本信息),没有中折线怎么办?宋版多白口,量到哪儿,得事先约定。
回忆起来,在北京三十几个人,大家都是住在一起的,经常争论,那段记忆很难忘。
王:其实是非常好的大家互相切磋的机会。
崔:切磋机会比较多。湖北馆的阳海清兄,分在丛书审编组,他后来搞出好几种丛书目录,令人钦佩。
王:当时看了很多的善本书。
崔:是的,北图柏林寺分馆也藏有许多善本书。白天去看书,晚上回到香厂路招待所修订卡片目录,做笔记。有关《楚辞》的部分,后来大都收进《楚辞书目五种续编》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