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大词典》之评价
王:虞老师,您的经历很坎坷,很不容易,这说明您毅力坚强!对于《汉语大词典》,学界有不同的声音,您是参与编纂者,从一个编者的角度来说,您怎么评价这部书?
虞:我已经写过文章,并且这次他们要收到纪念集里去的。我也听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有的把《汉语大词典》说得好得不得了,因为它确实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汉语的标准。就是说如果有法律纠纷,要以《汉语大词典》的解释为准,这是褒的观点。就贬的观点来说,说它是千疮百孔。你看这个也缺了,那个也错了,所以就会有很多人在做订补的工作。其实这些都是没有了解当年编纂时的实际情况。我一直说,《汉大》是“文革”后期用手工编纂的最后一部前无古人的词典。首先它是前无古人的,体例、规模和收词量等都压倒所有古代辞书、类书;其次他的编纂始于“文革”后期,这就必然包孕着三方面的不足,一是受“左”的思潮影响,二是经过“文革”的人对古籍理解和语词诠释有很大局限,三是古籍资源严重不足;再次不要忘记,从今天来看,它是一部手工操作的词典,就是没有电子检索,纯粹用卡片来编的,今后不会再有了!
任何一部词典的面世,无不带有它产生时代的印记。《汉大》收词三十六七万条,中国历史上哪一部类书或韵书有它多呢?我们一般的读书人如果碰到什么不懂的词汇,绝大多数可以在这部词典中得到解决。就释义而言,正确或基本正确的毕竟占绝大多数,有错误的条目毕竟是少数。
王:《汉语大词典》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编纂的?
虞:《汉大》是1975年邓小平复出后开始编纂的,“文革”后期不免有“左”的思潮影响,一是要把马列著作中的词都收进来,这是翻译词汇,不是汉语词汇,后来就全部作废了。二是要把《毛泽东选集》一到四卷,全部做成一字索引,就是洪业做的那种引得。所以,词典里面毛泽东诗词文例句占了一定比例。最初编写时,有“左”的思想的人,总觉得引用毛泽东的例句总不会错,所以尽情地引。我并不否认,毛泽东著作经过中央专门机构加工润饰,在语词应用、语法规范上绝对是标准的,但是词典的引例应该尽量涵盖到方方面面,不能集中在某些点。后来审稿过程中,如果删去,就是用红笔涂去,我在编纂时该删该改,一切以条目稳妥为指归。
古籍的阅读理解,词典的编纂释义,你即使沉浸其中数十年,也未必都能很好地理解读通,解释妥帖,更不要说大家都是“文革”后期率尔操觚的动作。你不要小看“文革”十年,这十年时间,在这一代人的思想上、学术上有多少摧残,现在没有谁来准确估算,作为一个人,停顿十年,即使他之前是一个饱学之士,也将会武功尽废。这对古籍理解和词典释义都会带来影响,会反映在《汉大》的方方面面。
“文革”期间破“四旧”,烧古书,70年代末80年代初,虽有古籍书店散出一些古籍线装书,毕竟有限。上海编纂处好歹也从各处搜罗了一批古籍,下面几十个编写组,有的地处偏僻,找书非常困难。《汉大》工作本,就是征求意见的初稿本中有一个叫“存目”的栏目,存目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卡片找不到原书核对,或者校核的版本不对,文字有误,只能存而不写,让以后有书的人来写,你就可以想见当时用书之困难啊。那么有人会说,那词典中引书不是很丰富吗?经史子集、古今小说什么都有。是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书的大多数,至少相当一部分是从古代的政书、类书、韵书和现有的词典中转用过来的,如《北堂书钞》《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荆川稗编》《骈字类编》《渊鉴类函》《佩文韵府》《大汉和》《中文大词典》《辞源》《辞海》,等等,从这些书上剪贴转录下来,经查核,作为资料应用的。当然这绝不是说,《汉大》没做资料,《汉大》前后做了一千万张左右的卡片,这也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但我们看到里面有大量大量的重复,重复的原因就是剪贴这些陈陈相因的类书和词典,如《大汉和》编录《佩文韵府》《渊鉴类函》,《中文》又翻译转录《大汉和》,等等。以我十七年的编纂经验和感受,很多到《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中去查的古籍词汇,往往都是类书、韵书、词典中已有的。《汉大》编纂之初,确实做过一批《丛刊》《备要》中的古籍资料,也剪贴过一部分《备要》,像《周礼正义》等,但不很多,数量是有限的,因为我对《丛刊》《备要》很熟悉,用的时候有感觉,有的书籍根本没有用过,没这卡片,用不到啊。除了常见的《丛刊》和《备要》,清代的古籍丛书也有限,那些古籍丛书,多半情况下是备查的,拿来划词做卡的也有限。我记忆中,广陵书社的《笔记小说大观》、文明书局本《清代笔记丛刊》,是做过卡片的,但也不是全部。说古籍资料做得不多,并不是说没做,只是说做得远远不够。这其中的条件限制,就是难找难借,找到了也不能像现代小说一样在上面划词,这是一个客观的限制。当然五省一市四十多个编写组,各组包括个人都会有一些自己所藏的古籍,各做各的,但这是散的,无法统计。《汉大》前后有几百个人动过笔,或许很少有人去想资料的途径、来源、范围。我对古籍太爱也太熟悉,所以不断在思索《汉大》所用的资料问题,因为这关系到《汉大》还没有收的词汇到底有多少。1986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发行,我建议王涛买了一套。但是,1986年《汉大》第一卷已经出来了,接着社会上的呼声是要你们快出书,一年两卷;而《四库全书》10万元一套,很贵啊,记得那时编纂处国家每年拨款才三十多万呢,这就不可能让你把书带出去在家里划词做卡,况且时间也不允许了。退而论之,就是用《四库》这三千四五百种书去制卡,里面有一部分书你也不一定能看懂,而且《四库》也只是古籍的多少分之一呢!
王:做资料卡片是一件很难的事,而且因人而异。
虞:做资料卡片也各有差异,它取决于每个人已有的文化素养深厚与否和知识面的广狭。原则上不懂的词汇尤其要摘出,但若你读不通古籍,结果划了个破词,成了废卡,这还不要紧,如果据此让人立目瞎作解释,就成了某些扒错人士的活靶子,这情况有得是啊。那么谨慎一点的人,看到吃不准的,怕划错让人笑话,索性就省了,滑过去,这样就漏了,做了这本书仍漏了这个词,而且这种漏的,往往是非常需要解释,需要被查考的词汇。回到我刚才说的“文革”后文化涵养缺失的人来做卡,可想而知,这种缺漏一定难免。不仅缺词,而且缺义项。因为词典是靠卡片、靠资料来编的,没有卡片资料,词目不会全,义项也不会全。
我说了《汉大》的这些缺失不足,实在是由客观和主观造成的,这里的主观,也就是人的因素,人的水平不够,其中部分也是由于客观历史所造成的。但由此指责《汉大》这里错那里错,也是不负责任、不明底里的,首先哪一部词典没有错?哪一个人可以保证自己在词典里所做的解释都是对的?那些信口诋詈、随意指责的人,如果叫他在三四十年前那样的资料环境中来编写、来释义,或许他会错得更多!应该做这样一种客观的认识和评价,在当时那种时代环境制约下,在严重的资料缺乏、检索不便、时间紧迫的形势下,《汉大》人已经尽了极大的努力,做出了非凡的贡献,他们至少在包容已有历史性的类书和词典等旧材料上,新增了相当数量的新资料,消灭或者说改正了无数旧辞书的错误,将汉语文词典所收词汇的数量和释义质量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不管你有多少诽谤之词和指责的实据,《汉大》作为汉语词典史上的一块里程碑、一座丰碑,这是不容置疑的。
反过来说,那些言必称《汉大》,义必称《汉大》的人,也不明《汉大》编纂中的客观限制和主观水平的缺陷,以为是汉语词典的真正的典范了。这里我必须作这样的警示性说明,凡是《汉大》已收的词汇和已立的义项,其词汇条目百分之九十九是成立的,尽管有些词汇结构可能比较松散不凝固,其义项大多数是正确的,有少部分可能不太准确、确切,极个别是错误的。但是,凡《汉大》没有收的条目,没有立的义项,你绝不可以说这是汉语词汇中没有的词汇和义项。尤其是义项,更加不能说《汉大》没有这个义项,你就不能用。这又可以分二点来讲,一是资料收集不完整,没有办法立这样的义项。一是各人编写时对义项的概括程度高低不同,有的人立义项比较概括,所以义项少;有的人立义项比较具体,以期更好地突显义例相符原则,也就是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例句,所以义项多。你绝不能看到义项少的字词没有你所需求的,就说汉语词汇没有这个义项。
王:您可否举例谈谈《汉大》的义项?
虞:我举一个亲身经历的实例。曾国藩说,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其实完全不需要名满天下,即使默默无闻如我,只要你挡了人家的路,只要你比其他椽子稍稍长那么一点点,各种冷嘲热讽就会万箭齐发,更有甚者,就恶毒攻击。前几年在历史所,不就多写了几篇论文,多承担了一些工作,于是就谤亦随之了。可笑的是那些谤语中就有说我写文章滥用词汇,如“夺情”不会用,“邺架”也用错。因为没学历,所以会如此云云。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还做了不符平仄的打油诗来嘲讽(当然诗既打油,平仄也可忽略不计了),一时间不明真相的去查了查《汉大》,哦,真的没有这个义项啊。这看来是一枪中的,无可辩驳的了。因为个别人别有用心,可以原谅他无知,无奈网上很多人在转,转传传转,满城风雨,这实在是一个靠查《汉大》活着的人来讽刺挖苦一个编纂《汉大》的人,旁边站着许多不明真相的人在跟着瞎哄乱叫。我即使编了二十年词典,也仍然会读别字写白字,用错词汇成语,但这个确实没错啊,看了既好气又好笑,因为我不会网战,无法在网上澄清,也不知道是谁,无法与他沟通理论,只能写了一篇文章,搜集了很多例证,将“夺情”和“邺架”两个条目补了五六个义项,使之更加丰满完善。《汉大》“夺情”只有二个义项,①谓减少居丧期间的哀痛之情。②犹夺服。我根据文献补出:①抑制、剥夺人的正常感情。②改变、移易人的情志。③丧失正常性情,④不循常情。⑤谓减少居丧期间的哀痛之情。⑥官员的夺情起复。文章后来刊登在《辞书研究》上。如果理解了我的文章,回头来看这些别有用心的攻击,我没有恶意,只是借用或者就说错用一个成语,那就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吠影者有攻击目的,不谈,吠声者那么雀跃欢呼嘈杂一片,我只能报之以苦笑。
回答您的问题,应该这样说,《汉大》有很大的功用,但是确实由于历史原因,造成它有很多不足,希望在这次修订中能够弥补那些不足:改正错误,增加新词。改正错误需要水平,仔细一点会更好。增加新词,就要看增加什么新词。这次他们对近代汉语词汇,白话词汇、出土文献词汇等都有专门的人负责,但大量的古语词汇、文学典故、僻典等,恐怕一时难以增加很多。在这次修订中,这个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为什么?现在叫一般的人去读骈文,去划词,你说有可能吗?水平不可能,浮躁的心也不可能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也不可能,因为没有这个时间来做。这种大型的历史性的语文词典,需要多次修订,才能逐渐趋于完善。
王:虞老师,其实还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当时就我们国内来说,已经有了《辞源》《辞海》,中国台湾已经有了《中文大辞典》,日本有了《大汉和辞典》,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工具书,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编《汉语大词典》,甚至当时还编了《汉语大字典》?把它摆在这种学术背景当中,应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根据您编的经历,请给我们谈谈。
虞:应该说,《汉语大词典》和《汉语大字典》都是1975年5月中央有关部门和文教、出版机构在广州召开中外语文词典编写出版规划座谈会之后的产物。当时全国准备编160种汉语和双语词典,比如《缅汉》《汉缅》《英汉》《汉英》,等等,陆谷孙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当时《现代汉语词典》也没正式出版,古典的词汇只有《辞源》《辞海》。《辞源》《辞海》都是20世纪上半叶的产物,《辞源》初版时收词不足十万,它是供阅读古籍的辞典,《辞海》编纂方针与《辞源》不同,它当时就收了很多百科新词。50年代,毛泽东叫陈望道主持修订《辞海》,那时就将《辞源》《辞海》分了工,前者是针对汉文献古籍的,后者是兼顾百科词的。《辞源》第二次修订仍不超过十万条,最近第三次修订刚过十万条。《辞海》的1999版和2009版的《语词分册》,也在四万条左右。十万条的规模一是远远未穷尽积累了二三千年汉语文献中的汉语词汇量,二是只能供一般文史研究者应用。
至于说到《大汉和辞典》和《中文大辞典》,诸桥辙次的《大汉和》,收了五十万条,其中有十五六万条是日本词汇,而且三十多万条汉语词汇中有人名、书名、丛书名、地名、其他专有名词,等等,如果去掉这些,真正的语词就不多了。《中文大辞典》收词三十七万条,也是包括了人名、书名、地名、合称、专名,等等,在一定程度上说,它是在翻译《大汉和》的基础上编纂的,所以收入的语词也相去不远。此书最先是大本16开40册,修订后改为大32开10厚册,但内容修订不多。一本大型语文词典,如果有人名、书名、地名,等等,虽然一编在手,全部拥有,可以说利于用,但毕竟不能算是一部纯粹的语文词典,而且这几部辞书所收录的语词与汉语文献实际所拥有的词汇量也相差太远,刚才我说即使像《汉大》收录三十六七万条语词,也不能说是括尽了所有汉语词汇,所以必须编一部主观上尽可能包罗所有汉语词汇的大型语文词典,以能代表我国当代的汉语词汇研究和词典编纂的水平,这就是《汉语大词典》编纂的宗旨。
说主观上尽可能包罗,那就是说客观上是不可能包罗的。刚才我讲过,就当时材料搜集的范围、可供搜集的文献、搜集的方法、搜集人员的能力,等等,都受到时代的限制,所以要包罗所有汉语词汇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拿骈文作比喻,说从汉赋开始,六朝的四六骈文,唐宋的律赋,明清的骈文等,都是古代文学大家精心雕琢汉语词汇、创造汉语词汇的宝库,这些词汇构词之巧,意蕴之深,音节之美,都是无与伦比的,它是汉语词汇中很高级的一种词群;他们在隶事用典方面,也是极尽其能事,将各种生典僻典巧用妙用;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或者说很少去专门做过资料卡。现在所引到的,只是前人在类书和词典中已收录的而已。就实际情况而言,《全唐文》当时有,但没做,《全唐文补遗》没出,当然更没做,须知《补遗》中的墓志文,里面的词汇丰富得很啊。《全宋文》出在后面,当时只是对一些宋代的大家做卡,很多都没有。《金文最》《全辽文》当时有,但也没有做,除了《丛刊》《备要》有的作家的卡片,如元好问、赵秉文等少数文学家,其他很少。总之后出的“全”字头的诗文,当时都没有系统地去做。我喜欢骈文之类的文章,平时也调节着看一些,前两年写《别集流变论》,系统梳理了一下文集的来龙去脉,翻翻内容,这里面所用的典故,所雕琢的词汇,真是让人惊叹古人运用语言的能力可以像耍杂技一样随意摆弄。要将里面很多词汇典故去查一下《汉大》,很多都没有。还有很多需要解释、查阅的古代进入社会生活的专科语词,如算命、星象、占卜等等,也由于没有做大量的资料而搜罗不全。从这个意义上来回答您刚才所提的问题,就是说《汉大》不仅必须编纂,而且还必须继续再接再厉,前仆后继地做几十年上百年,才能编成一部理想中的大型语文词典。
为什么要编《汉语大字典》呢?我们知道《广韵》收了二万五千三百三十四字,《集韵》凡例说收了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个字,但这都是将一字多音算多个字的,其实《集韵》只有三万多个,和《类篇》相近。《五音集韵》说有五万六千多个,就单字而言,还没有《康熙》的四万七千多字多。《中华大字典》在《康熙》基础上有所增加,也只有四万八千多字。所有的老《辞源》老《辞海》,说是收十万条,其实单字就一万多而已,即使像《汉大》,也只有二万二千多字。汉字究竟有多少?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康熙》《中华》收字虽多,其实《龙龛手鉴》《四声篇海》等字书中的好多字形都没有收入。对一般读者而言,《康熙》《中华》足够用了,但要想摸清汉字的数量,就得编一部《汉语大字典》。只是当时受编纂原则,即要有音有义有书证的限制,《汉语大字典》只收了五万四千多字,第二版修订时,增加到六万零一点。其实在第二版之前,我的同学冷玉龙他们编了《中华字海》,收字八万五千多,现在他们又在修订,估计要收二十万左右。当然这个数字,不仅包括异体,还包括了新旧字形等点画差异的字吧,我还没看到。
大型的语文工具书,它不仅仅在于备用备考,还在于清理汉语汉字家底,承担总结汉语汉字的任务,同时也是代表我们汉字汉语研究所达到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