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广韵》研究

四、《广韵》研究

王:您精通音韵学,对《广韵》很熟悉,请谈谈《广韵》在音韵学研究中的地位。

虞万里先生

虞:您这话并不确切,我只是学过音韵学,但不精通,现在也很少写这方面的文章了。关于《广韵》,我上世纪70年代末刚学音韵学的时候,到处觅这本书,买不到,就抄了大概三分之一吧。后来我一直去古籍书店寻求,感动了他们的党支书陈耀忠,特地为我去仓库找了一部《四部丛刊》本,一元五毛钱给我,有了书我就没有抄下去。所以人真的不能条件太好,当初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没处买,就抄了一本,出版了才四毛三分,买了一本,但抄过印象还是很深的,有了书就不会再抄了。但我确实背过它的反切上下字,那时一天睡几小时,记忆力极度下降,背了忘,忘了又背。在人大进修时,陈复华老师发过《广韵》作业的表格,要我们填写反切,把它系联一遍。我是没有做这作业,因为这时我已有自己的想法。陈澧发明系联法,在深入理解《广韵》的声韵结构上是有意义的,但这一系联就把它看做是一个音系了。《广韵》是综合音系还是单一音系,争论了多少年,至今还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我从先秦古音往下看,综合反切的产生和发展,字韵书的产生和发展,以及《释文》所呈现的种种怪异现象作综合考虑,觉得陆法言等人当时编纂《切韵》时,有一定的音系基础,仅仅是一定的,不是全部,是金陵、洛下,还是长安,可以讨论。《切韵》有一万多字,这一万多字也不可能都是这基础音系中的读音,他们也有类推。《切韵》在唐代三百年中间,不断有人加字增注,这些加进去的字和音,不可能和萧该、颜之推、陆法言他们同方音的,他们的籍贯不同,必然会各本方音,《切一》《切二》《切三》不同,裴务齐、王仁昫不同,其他《广韵》前面所列的各家所加字和音都不会是一个音系。陈彭年主持编纂的《广韵》是这三百多年层累叠加的《切韵》系抄本韵书的总汇,它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方音音系。这个观点当时并不清晰,只是在编纂词典的时候从实践中慢慢获得的感想,后来越来越明晰起来。十年前为唐作藩先生八十寿庆写过《斯坦因三探所获吐峪沟文书字书残片考释》,我尝试去考证残卷增字,怎么增,增哪些字。《切韵》系残卷增字问题,从王国维开始,音韵学大家如魏建功、姜亮夫、潘重规、方国瑜等等都探讨、考证过,但不会去想残卷之外加了哪些个字,我却专门去考虑这些残缺空白处的问题,这对综合诸家成果而形成的《广韵》有更深的认识。这次唐先生九十大寿,我又写了《俄敦5596号〈切韵〉残卷复原与年代问题》,也谈到这个问题。所以,我觉得《切韵》到《广韵》所代表的中古音系是复杂的,就音系的单一与综合的争论意义不大。我一直想将这个思想形诸文字,却蹉跎复蹉跎。

回到上面所讲的系联法作业,因为我不赞成是一个整体,所以我没去填表做这个作业。推而广之,八九十年代的研究生们都在做颜师古《汉书音义》、李贤《后汉书音义》、臧晋叔《元曲选音释》,等等,我也从编词典经验出发而认为,这些可以锻炼学生对音韵学的认知和熟悉,但其系联的结果对音韵学史却无所补益。因为,那些人比之萧、颜、陆某,至少在声韵感觉上更等而下之。他们只是为注音而注音,本无意于借用一本书来体现一个音系。系联之后把他们作为一个音系看待,会淆乱中古音韵的构架。

继续我80年代的古音学研究,我的想法是古代人名、地名、姓氏大多名从主人,所以音读应该较为固定,可以从此探寻古方音的痕迹以及它的流变。这个思想在《从古方音看歌支的关系及其演变》一文中提出,一直想做点实际工作。直到2008年,我才取《广韵》四个韵部,探寻其中姓氏音读的古音痕迹和方音,四个韵部写了二万多字,这一估算,我真有些怕去完成。但写了之后,我至少感觉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它至少可以帮助我们梳理出一些古音或古方音的痕迹,对我们今天的姓氏音读定音也有好处。

王:您曾责编余廼永《新校互注宋本广韵》,装帧十分精美,此书在《广韵》研究上,有何推进?

虞:是的。余廼永先生是我参加桂林音韵学年会上碰到的,那时他已是副教授,港台学者,我则是一个小人物,我们只在游阳朔的船上交谈过几句。时隔十五六年重逢后,他说起他的《广韵》新校本完成了。我在上海辞书出版社,正好想做点合乎自己兴趣又有价值的书,就约定由辞书社来出。他的书前两版在台湾印行,发行毕竟有限,能在大陆出版,当然乐意。但他说,我这个书稿都已校过,你们拿到就可以印了,叫我马上要定出版时间。我说大陆出版社有三审制,必须有一定的时间,不可能这么快,他有点奇怪的感觉。等到书稿来了,我审了以后,发觉引文、标点、讹字各种错误不少,几乎每一页都有好多处。稿件返回请他过目,他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粗疏。港台学者一般认为,出版社是书商,只管排版印刷,他们不知道大陆的出版社业务系统的规范。这样前后往复修改,后来因为手头书稿多,时间紧,后面二三百页也没能仔细严格把关,出版后还是很受欢迎的。

但是出版后也有过小的误会。据说周士琦兄打过电话,责问我们编辑说为什么要出余廼永的书,说余书有攘窃周先生《广韵校勘记》的地方,并说我父亲对虞万里不薄,他为什么做这件事。当时我没接到电话,同事转述后我也很委屈。我是这样想的,余书校勘时很年轻,而且在港台,那时两岸隔绝,里面不提名有大背景的(比如台湾盗版大陆的书,改名改姓,甚至不名不姓都有),原因很复杂。而且余书校勘很大的部分在引述文献(虽然不免有错)和韵字的等第问题,引证的版本也有超过周先生的,当然时代不同,所见多闻,这是应该的。周先生的《校勘记》早已出版,而且中华又重印了,功勋悬诸日月,对也对得出来。出版余书,不会妨碍周先生的开创之功。因为士琦兄后来也没再打电话,我也一直没有向他说明。其实周先生对我这么好,我不会有意去损害他,学术是公器,后人超过前人是理所当然的,后人是在前人基础上研究的,这也是无庸置疑的,余书当然不能例外。我至今仍然存着心,希望哪家出版社摆个魄力,出版周先生的全集,士琦兄年过七十,我也可以出力筹划。我对前辈著作的出版,包括港台老学者著作的出版一直是不遗余力的。你就说余廼永的业师周法高先生,2007年我在台中静宜大学任客座教授,曾先与中华商议应该出版《周法高全集》,中华也有意,我去台湾东海大学作演讲时和周世箴联系。她说这要看她妈妈的意思。我回来致电老太太,老太太说她忙于出版乃父王伯沆先生的著作,周的书大多都已印了,意思是可以暂缓。我理解,我非常敬重王老先生的学问,他对日本强寇凛然不屈的精神和遗嘱死后不出殡的民族气节,更令我肃然起敬,出版他的书完全应该。我藏书中没有小说《红楼梦》之类,却藏有《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可以想见。但周法高的著作虽然都出版了,却散在各处,寻找不便,就拿他的《周秦名字解诂汇释》来说,我去台湾寻觅多年,去年客座台大时每天去淘旧书,才觅得一本,还没有续编。所以《周法高全集》仍然必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