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提要补正》
王:崔先生,您做《四库提要补正》,也是在浙图工作期间?
崔:《四库提要补正》是在浙江图书馆做起。
王:您当时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本书?
崔:开始我在编书当中,发现有一些材料,有一些内容,可以补正《四库提要》。或者该写的它没有写,也有写错了的,积累了一些材料。我就选了一部分,七八条,写了篇文章,送到北京图书馆《文献》杂志,《文献》还给我登出来了。登出来之后,我就陆续听到一些反映,有人说这个作者有乾嘉学派功夫的。那时候早啊,1979年,1980年啊,很早。当时有的学者还猜测,这个一定是个老头子写的,多少年以后见了面,他说:“唉?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嘛!”那个实际上是学习乾嘉学派的功夫,学他们的功力,完全都不着边际是不行的。乾嘉学派中有一部分人就是干这个事,叫考据。一有材料就记,越积越多。当时就有朋友说,你把它整理起来,弄一本书,过几年出一本。那么再后来编《善本书目》我也注意搜集材料。我就想有个五年十年的计划。再后来有朋友跟我说,你先出一部分,我想想也好,那么就出一本。此后我就从浙江图书馆被调到杭州大学,面对的是另外一个局面,跟图书馆完全不一样,要想继续快速地推进那个项目是不可能的,得面对新情况解决新问题了,后来也收集了好多材料,到现在还没有补充上去。
王:您觉得《四库提要补正》有哪些优点?解决了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崔:一个是“补”,一个是“正”。《四库全书》是一部超大型丛书,收载中华文明的代表性作品三千四五百种,馆臣一一撰写《提要》(《总目》含提要一万多篇,有六千多篇是《存目》提要),明确各书在学术发展史上的地位,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是《提要》的拿手好戏,代表中国传统目录学的最高水平,至今不可取代,这是毫无疑义的。部分条目有所欠缺,后人努力补正,也是需要的。例如,每条《提要》的标题下,有一行小字,分别记有“内府藏本”“通行本”“浙江吴玉墀家藏本”“浙江巡抚采进本”“直隶总督采进本”,等等,说的是底本来自何处。《四库全书》全部都是抄写本,说明底本来源是必要的,缺的是版本记录。《四库全书》中某书是否善本,读过之后自会作出判断。阅读之前能得到版本提示,知道这部书抄自何种版本,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正是目录学的职责。四库底本旧藏翰林院,义和团“火攻”外国使馆时被毁。揭示库书源头版本,这是第一当“补”的。亦可揭示相关善本,为读者提供更多选项。文澜阁《四库全书》,原抄本仅存不到三分之一,多为太平天国之后的补抄本,丁氏兄弟占大头。杭人对这位乡贤心存感激,他的八千卷楼藏书很多,且编了优质目录《善本书室藏书志》,为我们查考文澜阁库书相当一部分底本,提供了可能。余嘉锡先生说:“自刘向《别录》以来,才有此书也。”意思是,中国目录学史上有两大高峰,一个是《别录》,一个是《四库提要》。当年刘向做《别录》,先是“条其篇目”,某书共几篇,一一著录其篇名。历史经验证明,详载篇目非常重要,甚至比提要还有用。但是《四库提要》丢掉了这个优良传统。我认为这个也是当“补”的,篇目或卷目。姜先生做《楚辞书目五种》重视卷目,批评朱熹篡乱《楚辞》。事实上,标题“楚辞”的著作,大多篇目不完,删减任意。
王:当时您在《文史》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四库全书总目〉版本考辨》,这个文章很有名,在当时学术界影响很大。您觉得您这个文章里边主要解决了一个什么问题?
崔:推翻绵延近百年的“浙本翻刻殿本”误说。《四库全书总目》传世有二十几个版本,主要是浙本系列、殿本系列。乾隆五十七年前后,颁发文澜阁《四库全书》,内有四库馆臣誊写《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卷首一卷。乾隆五十九年,浙江布政使谢启昆等“恭发文澜阁藏本,校刊以惠士人”。乾隆六十年十一月一日,学政阮元抵杭,“是书适刊成”。这就是浙江翻刻本《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卷首一卷(又称“杭州小字本”),走市场路线,通行天下,形成《总目》传播史上的大宗——浙本系列。
乾隆五十七年至六十年的三四年间,四库馆纪昀持续修改,国家图书馆收藏的“《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存六十三卷,清乾隆四库全书纂修馆抄本四十八册”,应该就是纪昀最终修订稿本残卷,即乾隆六十年十一月十七日武英殿刊印装潢恭呈乾隆御览的《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卷首四卷的底本之一部分。纪昀主编尽职尽责,凡所修订,类多精审。当然,政治性“违碍”言论,亦被彻底清洗,这点跟浙本不同。例如《礼白岳记》提要,浙本:“明李日华撰。日华有《梅虚先生别录》,已著录。是书自纪其万历庚戌礼神白岳之事。卷末又题曰‘篷栊夜话’,殆是书有二名耶?《因树屋书影》曰:‘尝见檇李李君实所为《礼白岳记》,分视之各为一则,合视之共为一记,而诗即连缀于中,分视之则诗,合视之诗亦记也。诗文照映,使山水神情无所遁于其间,真是合作。今人为游记者,意在谋篇,终难逐境,章法固自贯串,境地终未分明,且记自记,诗自诗,使读者因记以忆诗,持诗以寻记,笔墨间隔,神情不属,不数行欠伸欲卧矣。故予以为李公之记,可为今人法也’云云,其推挹甚至。然终不出万历后纤巧之格,所谓才士之文,非作者之文也。”殿本却极其简单,不到两行:“明李日华撰。日华有《梅虚先生别录》,已著录。是书自纪其万历庚戌礼神白岳之事。卷末又题曰‘篷栊夜话’,殆是书有二名耶?”再如《七颂堂识小录》提要,浙本:“国朝刘体仁撰……惟苏轼所书《醉翁亭记》,《因树屋书影》以为出中州士人白麟之手,高拱误为真迹,勒之于石。”殿本亦有精简:“国朝刘体仁撰……惟苏轼所书《醉翁亭记》,出中州士人白麟之手,高拱误为真迹,勒之于石。”《礼白岳记》提要,殿本截删《因树屋书影》神来之笔,空乏其身;《七颂堂识小录》提要,殿本删“《因树屋书影》以为”七字,涉嫌掠美。个中缘故,都只为周亮工搭末班车入围黑名单,他的《因树屋书影》十卷,连同其入选《四库全书》的著作三种,硬生生被“撤毁”,纪晓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想看,如果定位“浙本翻刻殿本”,浙江人岂不成了征引“违碍”之书,标榜“悖逆”之人,是何居心?不想活了?时序不能倒置。浙江人善于捕捉商机,知道规避风险,兴风作浪者没戏,文澜阁里有大神,乾隆御览之宝!
王:崔先生,《四库全书总目》自从出版以后,给我们从事学术研究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从余嘉锡先生开始,到您和其他学者,大家陆陆续续针对它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一些补充、正误性的意见,因此有学者就认为《四库全书总目》这部书不怎么样。您作为研究《四库全书总目》的专家,从您研究的角度看,您如何评价《四库全书总目》这本书?
崔:当年乾隆发动编《四库全书》,是国家古籍整理特大项目,这个规模是空前的。刘向那时是国家规模,乾隆这是第二次。凡是大规模的国家整理古籍,应该会出现高水平的文献学著作,汉代出《别录》《七略》。那么乾隆发动的这次国家级的古籍整理,前后二十几年,从学术成果来讲,从科研成果角度来讲,主要就体现《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写提要这些人,是当时的一流专家,是实践经验的总结和提高,《七略》《别录》之后,中国最高水平的传统目录学集大成之作就是《四库全书总目》!到现在也没人能超过它,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大量的学者读那些提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做学问帮助太大了。写得好,那些评价很慎重的,没有证据他不说,当然个别地方证据不足,间有失误,这是支流,不是主流。从余嘉锡先生、胡玉缙先生,还有好些人陆续做补正,有很好的成绩,特别是余先生。在我们使用《四库全书总目》的时候,这些补正的书可以参考,帮助我们更好的用《总目》。但不是说《总目》不行。《总目》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永远不可动摇,今后我想也很难有与之相提并论的第二部。《四库全书总目·凡例》说:“四部之首,各冠以总叙,撮述其源流正变,以挈纲领。四十三[四]类之首,亦各冠以小序,详述其分并改隶,以析条目。如其义有未尽,例有未该,则或于子目之末、或于本条之下,附注案语,以明通变之由。”在四部、四十三[四]类、六十五子目框架内,由总叙、小序、案语、提要,合和组成的《总目》,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单算《提要》,就有一万多篇,补正诸家仅涉及一小部分,有些还不在关键部位。欲明学术源流,必读《总目》,间及补正诸书,特别是余先生的《辩证》。

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