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家语》研究
王:崔先生,您最近几年专攻《孔子家语》,为什么要研究这部书,现在进展情况如何?
崔:五年前,古籍所酝酿大项目《礼学文献集成》,大家分工,自己认领,我说我年纪大了,你们做。王云路所长说你得参加,《仪礼》贾海生做,《礼记》许建平做,你做《孔子家语》吧。《家语》有一部分跟礼有关系,跟《大戴礼记》也有交集。我七十岁才接触这部书。四十四篇通读一过,作简单校勘,施以标点,甫数月而毕。任务交出去了,孔子师徒群像却留在我的脑海里,时浮时现,不能忘怀,感觉甚是可爱。
王:它有故事情节。
崔:子贡问于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子曰:“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赐欲知死者有知与无知,非今之急,后自知之!”(《致思》篇)子贡所问,涵盖千家万户,涉及社会伦理、公共秩序。孔子放下身段,参加讨论,传达的理念是综合平衡,即逝者有尊严,生者有饭吃,家庭得发展,三方面拿捏平衡,需要智慧,更需要阅历,所以孔子对子贡说:“非今之急,后自知之!”浓浓的世俗情怀,责任担当,不强作解人,实话实说,圣人距我们并不遥远!据说现在的科学家正在做大量的实验,来验证人的大脑中是否存在量子纠缠态的电子。倘若最终坐实,那么人体的信息是不会消灭的,他在人生结束之后只是回到宇宙中的某一个地方去了。不过,孔子的境界是超越灵魂之有无的,他主要是反对厚葬,反对“妨生以送死”。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由于乐谱失传,我们已经无缘赏识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很难捉摸。《孔子家语·好生》篇第十六节说:“《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故不可行也。”“取其雌雄之有别”,什么意思?《淮南子·泰族训》引作“雄雌之不乖居”,王先谦说:“不乖居,言不乱耦。”相恋中的雎鸠,双方都没有第三者搅局。婚姻中的男女,双方更要“不乖居,不乱耦”,所谓“雌雄之有别”,“别”的也是第三者。鲁国自桓公以来,近百年间,祸害深重者,莫不与公室婚姻中“乖居”“乱耦”有染。鲁桓公遇害,三桓之乱,襄仲杀嫡立庶,哀姜哭而过市,桩桩件件,血泪斑斑,危及国家,百姓遭难。孔子读《关雎》,美其“雌雄之有别”;孔子读《鹿鸣》,大其“得食而相呼”,这或许是晚年的孔夫子读《诗三百》的新感悟,我们要感谢他身边的弟子们,这则记录堪称“精准”!
《哀公问》:“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问了三遍,孔子都不回答。他找了个借口出来,对子贡说,刚才国君问我什么什么,问了三遍我都没有回答,你怎么看?子贡说子从父命当然是孝,臣从君命当然是贞,你为什么不回答?孔子说:“鄙哉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乘之国,有诤臣七人,这个国君就不会犯大错误,他的天下是有保证的;百乘之家,主人身边如果有三个诤友,或者说诤臣也行,他祖宗的祭祀就不会断供。父亲有诤友,则不会失礼。从与不从,要“审”。对就跟着走,不对就不要听。毋庸讳言,这个思想高度不得了,这样的情节,封建社会的人大多不敢正视。唐太宗懂,他曾严厉批评曾参愚孝,孔颖达等“不能对”。我不明白,这个书怎么这么多人说坏话呀!包括戴震这样的大家在内。这不公平,得弄个究竟,我就开始做这个项目。

崔先生
王:快做完了吗?
崔:还在做。我比较了自己能目验的《家语》出版物,我们决定采用毛氏汲古阁旧藏,宋刻大字本《孔氏家语》十卷(卷一、卷二配景宋抄本)王肃注作底本,再选择若干校本,作校注。
王:就是您是要给它做一个校注本,是吧?
崔:原来是想集校集注,后来发现可供集校的对象不多,说来说去还是王肃注最为详明,就以宋本王注为根基,尽可能吸收后来的研究成果,做成《孔氏家语校注》。由于王肃被污名,扣了好多的帽子,所以我的相当大的精力还是在揭发、批评伪书论。
王:那就是其实可不可以做这么两个本子,第一呢,就针对王肃的这个注本,根据宋本,做一个校点,做一个整理本,单独刊行。完了以后呢,您自己根据研究的情况,再做一个汇校集注本,这样的话和他就可以分开了。
崔:你的思路很好。我们正面做《校注》,结合批评伪书论。戴震说抓住了《家语》抄《大戴》的“明证”,就在《家语·冠颂》篇。我反复比较《冠颂》和《大戴·公冠》,找不到抄袭的蛛丝马迹。“明证”不明,子虚乌有。戴震学问好,他的“明证”说还推送至《四库提要》,影响不得了,人云亦云,匪夷所思!
王:这您躲不开,必须予以回应。
崔:我为此发表了两篇文章:《〈四库全书总目·孔子家语〉篇发疑》(《文献》2015年第4期),《〈家语·冠颂〉与〈大戴·公冠〉比较研究——戴震指认〈家语〉袭〈大戴〉之“明证”是伪证》,载杜泽逊主编《国学季刊》2016年第4期。
王:对,这个将来把写的文章汇总,摆在您的前言里边,就可以给大家提供一个很好的意见。
崔:孙诒让亦接受伪书论,但是他不偏激,他承认《家语》的文献是有用的,这比其他的伪书论者要高明多了。他的《周礼正义》里引《家语》了。但是他在做批校的时候,有一句话说“王注不宜有反切”。首先是宋本王注的确有反切,有五十多处呢。这就涉及到宋本怎么用,还得区分王注非王注。当然孙先生这个话是站不住的,当时孙先生只有二十四岁。但是不得不辩,我写了《“王注不宜有反切”平议——关于宋刻〈孔氏家语〉全本》,《国学季刊》第7期刊载。
王:这种有没有可能是宋元人给它加进去的东西?
崔:不是,王肃是反切作音的名家,也不止《家语》一部,《周易》等经典里都有的,《经典释文》引用多得很。这涉及到反切的起源,涉及到《汉书音义》服虔、应劭这些人,我是顺着太炎先生和吴承仕的思路捋过来的。
王:这就要写一组系列文章,来讨论这个东西。
崔: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写沈文倬先生。沈先生也认为《家语》是伪书,但是我们不应该完全否定它的文献价值,这是继承孙诒让的。说到《家语》是伪书的时候,他又说了一些具体的话,例如把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一书,跟范家相《家语证伪》、孙志祖《家语疏证》混为一谈,这与事实不符。
王:也需要说明一下。
崔:这个呢,也对学术界有影响。
王:对,沈先生影响也大。
崔:我也有点犯愁。不说,有人作为依据,觉得有后台。有篇博士论文,有专家就以引用伪书为由,要求修改后才能答辩。
王:就是等于是这种观点在学界影响很大。
崔:伪书论的余威不可低估。
王:您必须写文章对这些问题做出回应。如果说这本书您承认是伪书的话,换句话来说,您所做的所有整理和校点就没有意义,您整理伪书干什么呢?对不对?
崔:如果伪书论者情绪平和一点,作为学术问题来争论呢,是可以的。不管伪不伪,这些文献是有用的,起码到了文献的高度。但伪书论者大多不这样说,他就一口咬死。
王:伪书论的人往往就认为这个书是伪书,就一无是处,就不能用,大多数是这样一种观点。
崔:孙先生、沈先生两位例外。
王:这本书您做完肯定会很有影响。
崔:也不一定。关键是底本问题,有人认为宋本王肃注内有后世增加的内容,凡跟明嘉靖间黄鲁曾刻本不一致的地方,都靠不住。我不知道他们的依据是什么。有学者怀疑,毛晋所得第二个宋本(“酒家本”)实为明隆庆六年徐祚锡校刊的陆治考证本,是毛晋误认成宋本了。我的看法,毛晋犯这等错误的概率几乎为零,因为两本的差异太明显了。说来话长。明天启、崇祯间,毛晋自吴兴贾人手中购得宋刻大字《孔氏家语》王肃注十卷本,“惜二卷十六叶以前,皆已蠹蚀”。崇祯丙子秋(1636),“南都应试而旋,汲泉于惠山之下,偶登酒家蒋氏楼头,见残书三册,亦大字宋椠王注,恰是前半部。惊喜购归,倩善书者用宣纸补钞,遂无遗憾。子邕本书,庶几得以复存也”(毛晋跋)。“其八卷至十已供酒工之用,而前半尚全,喜而购归,倩善书者,互为补治,俨然双璧矣。后酒家本为钱宗伯所夺,亦烬于绛云之火,而此本独存”(毛扆跋)。毛扆说的“此本”就是“前璧”——《孔氏家语》王肃注十卷(卷一、卷二配景宋抄本,源出“酒家本”)。“此本”自汲古阁流出之后,辗转为桐城萧穆所得,后转售贵池刘世珩(1875—1926),刘氏立即着手,请著名刻工陶子霖(一作麟)影刻于武昌,辑入《玉海堂景宋元本丛书》之中。民国七年(1918),前璧毁于浦口旅邸。我们拿景写景刻宋大字本与隆庆本比对,区别十分明显。宋本题“孔氏家语卷第一”,隆庆本题“孔子家语卷之一”;宋本题“王肃注”,隆庆本题“魏景侯王肃注”;宋本版心无鱼尾、无刻工,隆庆本有鱼尾,有刻工“章右之”“右之”等;宋本半叶九行十七字,隆庆本九行十六字;宋本大字深刻,隆庆本并非大字本;无论《家语》正文还是王肃注,隆庆本与宋本多有异同。毛晋比较两本之后论曰:“《孔氏家语》虽不列六经,然志艺文者每叙于《论语》之后,实经部之要典也。乃一讹于胜国王氏(指元王广谋《句解》),谬在割裂;再讹于包山陆氏(指隆庆本),谬在倒置。”(毛晋跋“前璧”)数年后,再次批评道:“凡架上王氏、陆氏本,俱可覆诸酱瓿矣。即何氏所注,亦是暗中摸索,疵病甚多,未必贤于王、陆二家也。但其一序,亦可参考,因缀旒于跋之下。虞山毛晋识。”(汲古阁刊本毛晋跋)如果说“酒家本”原是明刻本,大学者、藏书家钱谦益(1582—1664),竟然冒着恶名,从毛氏手中“夺”了一部隆庆六年(1572)刊本尊藏绛云楼中,更是匪夷所思。钱谦益从侄钱孙保(1624—1671)据此抄写一部,见于《天禄琳琅书目》“影宋抄·子部”。钱氏从孙钱曾(1629—1701)亲见“酒家本”,赞不绝口,有传抄本著录于《读书敏求记》。至晚清萧穆、孙诒让、刘世珩等名家,目睹毛氏“前璧”,一概承认前二卷为“景宋抄本”。历史传承记录表明,“酒家本”就是宋刻大字本,并非明刻“隆庆本”。当然,隆庆本源出王氏书馆所藏“古本”,据王鏊《题识》透露的部分内容判断,这个“古本”应该是跟毛氏所得宋刻本同源,徐祚锡刊版时增附了陆治的考证校补,扰乱了“古本”,其文献价值不及宋刻大字本。不过陆治校补,自有其价值在,目之为重要校本,也是当之无愧的。
刘世珩影刻毛氏汲古阁旧藏宋刻大字本,辑入《玉海堂景宋元本丛书》,浙江图书馆、杭大图书馆暨各地图书馆皆有收藏,但是中国大陆的学术界,80年代以来很少关注,许多新注本甚至没有提到这个本子,宋本被边缘化了。
王:这就说明学术界没有关注。
崔:被集体性失忆忽略,甚至据嘉靖黄本指责宋本。所以我的见解不一定有人欣赏,不一定。
王:不会。这几年《孔子家语》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因为新出土的战国简里边已经也有蛛丝马迹的一些东西可以和《孔子家语》来对应。假如就说它是伪,究竟它伪到一个什么样的度,其实这个书,我原来做《礼记》的时候跟它对过一些,我倒觉得我们原来说是王肃伪作这个书,如果把它换个词是不是有些问题好理解,王肃是整理了这个书,是不是好理解?
崔:对,应该作为王肃时代整理编辑的文献。

崔先生
王:对,就是在王肃他那个时代,他所看到的那些有关孔子的这些材料就这个样,根据他的理解和他当时的条件,王肃把它整理成这个样子,完了以后呢,一些地方我又给它加了注,而不是王肃重新写了或者伪造了这本书,这样理解,是不是有些问题就好理解了?
崔:这样理解可以成一说,而且不影响《孔子家语》文献的使用。
王:对,所以当时对这个书,我有这么一个想法,我觉得这样来把王肃伪作变成王肃整理了这部书,是不是对一些问题好解释?
崔:这一说也不是没有依据,也可以找到他的依据。
王:而且还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崔:对,而且王肃是大学者,当时是首屈一指的大学者,不是胡来的。
王:是啊!以王肃的学养,以他当时的条件,他可以注那么多的书,他为什么要花精力来伪作这样一本书,如果就说他要伪作的话,他为什么直接要从《大戴礼》,从《礼记》里边直接来抄呢,这是很拙劣的事情,一般人是不会干这种事情,对吧,我真要伪作,我就不让别人发现痕迹,对吧。
崔:《史记·殷本纪》涉及到商初的几个王,王肃说到其前后序列,跟传统的说法是不一样的。还涉及到《尚书》,好像最近上海交通大学的虞万里教授,从正始石经里面反复琢磨,证实了王肃的说法。我说这不奇怪,关于王肃的资料是很多的。加在他头上的种种不实之辞,总有一天会被澄清的。
王:王肃的著作,大家都认真来读,除了他的外戚因素和与皇家有关系之外,还是因为他的书有学术价值。假如说他的书注得不好,大多数学者可能是不看的,为什么他的书是有影响力,说明他的著作是有价值的。
崔:就在鲁公与齐侯的夹谷之会,在野外,齐国要把礼器搬到现场设享礼,孔子就说,牺尊、象尊不出门,你出门是违礼的。王肃注:牺、象,尊也。这个尊做成牺、象的形状。王念孙有一篇文章说王肃胡讲,而且说得很难听。后来发现的文物牺尊、象尊,一看就是嘛。中原地区在商代以前大象很多的,一次狩猎可以捕到三头象,不像现在没有了。王念孙、王引之涉及到王肃的部分,都需要反思。
王:这也是受到伪书论的影响吧!
崔:现在的青年学者都以王念孙的说法为准,批判王肃。吴承仕先生批评过王念孙。但传统势力是很强的,你看戴震把所谓“明证”写到《四库提要》里去,那读《四库提要》的人如果不去读《孔子家语》,他就会觉得《孔子家语》是伪书呀。
王:我读过《孔子家语》,里面有好多东西比《论语》有意思。
崔:你想象不到呀,当年孔子厄于陈蔡,弟子菜色,七天没吃上饭,子贡走市场路线,弄来一袋米,子路、颜回炊于坏屋之下,有黑灰掉到饭里,颜回抓出来就吃了。子贡在天井看见,告诉孔子说颜回偷饭。孔子说,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不能信,我要调查。不多时,颜回送饭进来,孔子说我昨天做梦,梦见我父亲。刚好你送饭来了,我们就先供一供我的先人。颜回马上说:“先生,在烧饭的时候有尘墨掉进饭锅中,我抓起来吃过,不能供先人了。”这一下孔子心里就亮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如果我在场,我也会吃的。《史记》仅载他们被围绝粮,却没记当时困顿的具体情况,真是“遗珠”之叹!多么鲜活的、有温度的师徒形象,一字千金!后来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们就理解不了啊,大贤颜回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呀,圣人孔子更不会那样说的。他们没有饿过肚皮呀。我“有幸”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一看就明白,颜回的做法、孔子的话语,都是率性而为,真情使然,越名教而任自然!
王:《孔子家语》里面的部分材料可能和大、小《戴》都是同源的。
崔:有一个说法就是孔子死了以后,弟子守墓三年。这三年就集体编《论语》。那么三年之后子贡一个人又守了三年,《孔子家语》有可能就是以子贡为主编的,有这个说法。《论语》经过多少人打磨,原始面目不会这样子的。再伟大的人物,他也不会是到处四平八稳的吧,从来没有片面性,不会的。《论语》是后人打磨的,痕迹非常明显。《家语》打磨的痕迹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