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活与治学

十、生活与治学

王:您回到仪征,从当老师到教育局再到财政局,后来又到了市政府机关,您白天要坐班,应该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您在学术研究上所取得的这些成绩,在高校专职从事科研的教师,可能都不一定做到。我有时候老想,这是有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您?您应该是要放弃很多自己娱乐或者休息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能有同事的不理解,乃至于家人的不理解,您能坚持做下来,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甘苦,或者有什么经验,可以给他们年轻人分享一下。

万:本职工作与学术研究确实有矛盾。工作方面,同事关系还好办。每个人都有本职岗位,大家平等相处,真诚相待,不怀私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况且,我的个性弱点就是好面子,丢不起人,从本质上讲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凡是我负责的工作,决不允许自己出差错。所以,只要到了办公室,我马上可以静下心来考虑工作上的事情,不会想我的学术研究。因为工作是我的饭碗,我首先要把饭碗端好。关于我个人学术研究这一块,很长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财政局和市委研究室期间,同事们都不知道,我也从来不说。有时候要出去参加一些学术会议,我去跟领导请个假:想去参加个会,有一帮老朋友可能到会上,好长时间没见了,我想去看看。只要把工作安排好了,领导通常是支持的。去图书馆查资料,这个事情不能说谎,也得跟批假的领导说:这段时间有点累了,想去某某图书馆看点书。领导觉得,这一段工作也挺辛苦的,到图书馆看看书,调整一下,也是支持的。当然,我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研究刘师培去看书;同事们知道我开会或者出差,也不知道我在做刘师培研究。等到《刘师培年谱》出版以后,大家才知道我在做刘师培的研究,而且好多年前就开始做了,大家总体上还是支持理解的。当然在工作这个层面上,首先得把事情做好,大家的议论自然会少一些。工作与学习这个关系,肯定要处理好。

在家庭方面呢,家属还比较贤惠。她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能够吃苦,会做家务,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靠她。刚成家的时候,两个人的工资,养着自己的孩子,照顾两边的老人,日子过得也非常紧。但在买书这个问题上,我太太从来没有反对过。我每天晚上看书比较晚,她也没生气。她的想法比较单纯:我帮不上你忙,也不给你添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也不是干什么违法的事情。《刘师培年谱》出版之后,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同,她也能理解了。她是学护理的,在医院里工作,有夜班。我们身边没有老人可以帮忙,家务主要靠她。我调到财政局之后,经常要加班,她只好调到学校去当校医,不需要上夜班,照顾家庭就更方便一点。

王:您夫人太贤惠了!这几年您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您的本职工作是行政上这一块,从仪征也好,扬州也好,当地的同事、朋友、领导,他们现在怎么来看待您做的这些事情?

万:应该说不同的岗位、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认识。比较多的领导同志觉得,仪征有刘师培这样一个名人,你花这么长的时间去研究他,在全国、在江苏能有一些影响,对地方也是一个贡献,总体上是支持和认同的。同事里面,年轻的同志不太容易理解,觉得这样干太苦,工作本来就已经很累了,没有必要逼自己。年龄相仿的同志也逐渐理解了,“60岁之后干什么”,现在是我们大家的话题。人总要有一个正当的爱好,晚年生活才会充实一些。读读书,也是不错的养生方法嘛。

王:这七八年跟您接触很多,我觉得您很大程度上能坚持下来,大概是老师的这种督促。如果说没有老师这种督促,您干的活也不少啊,您的事情也很多啊,这些东西一放下就捡不起来啦,而且难度又那么大,加上您又要坐班。

万:我基本上都是坐班的,经过这么多年,也很适应这种生活节奏。当然,通过这些年的“修炼”,应该说也有自己的办法。上班的时候,我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来人谈工作之类的,都能够集中精力。等到事情都处理完了,五分钟之内,我马上可以“入定”,转到自己的学术方面来。到人大机关之后,工作节奏相对缓一些。那个时候,《刘申叔遗书》点校比较急,有时候也带到班上去。公事处理完了,也能偷闲做点“私活”。但前提是,不能因为干“私活”误了公事。领导也隐约知道一些,总体上没有干预。

王:这个很难得,当然了,与您的为人处世是有关系的。但是换句话来说,您遇上的这些同事也好,领导也好,也都还是蛮开明的。如果遇到不支持您的领导,就很麻烦,甚至再给你使点绊子,就更麻烦。

万:是啊。这些年来,我在考虑一个问题,就是电子技术的利弊。现在电子技术很发达,大量古籍电子化之后,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前人看不到的许多书,包括宋版、元版、明版书。特别是随着电子检索技术的进步,我们现在查找一句话的出处,也比前人方便很多。但是,我们现在记忆的东西越来越少。以前我一直怀疑古人“过目成诵”的真实性。在点校《申叔遗书》的过程中,我的想法改变了。《申叔遗书》里面经常出现这样的问题,比如他引用的某个材料,说是《太平御览》里面的,但其实上在《初学记》里面。他为什么出错?如果他照着书抄,还能把书名抄错吗?如果同一部书错了卷数,如果二十一卷错成二十卷,或者错成二十二卷,可能是翻书的时候恍惚了;如果是一百二十卷错成二十卷,可能是写的时候漏字了,也可能是刻或排的时候漏字了。但如果是二十卷错成了五十七卷呢?如果这部书错成那部书呢?那可能就不是拿原书来照抄的,最有可能是他背了这些内容,然后根据记忆来写的,后来也没有核对原文。清代很多学者能背《十三经注疏》,刘师培好像不少类书也能背诵。如果真是这样,他能背多少内容啊!前一段时间,我读刘文淇给朋友写的一封信,说:最近在看《汉书》,看了三遍,还是记不得,年纪大了。那么,我们可以反过来推:第一,他的目标是把《汉书》背下来;第二,他年轻的时候,最多看三遍就能背下来,甚至不用看三遍也能背下来;第三,《汉书》都背,《十三经》《史记》之类肯定是能背的。古人为什么能发现那么多的问题?因为他那个书是背下去的,就像他吃下去的东西,都在他的胃里面。在消化的过程当中,这个跟那个一打架,问题就冒出来了。我们现在电子检索功能强大了之后,查找材料是方便了,但是我们会背的书也少了,惰性越来越大,越来越不愿意背书。背的书少了,脑子里面积累的相互矛盾的东西少了,发现问题的能力就会下降。我现在很后悔,年轻的时候记忆力好,没有好好背书。

王:是有这个问题。今天对万先生的采访,让我们很受启发,谢谢您!再次感谢!

2017年3月18日,王老师于仪征市采访万先生,访谈稿经张琪、王宁玲、井超、李佩、李学辰、刘晓咏、陶晓婷、李猛元、侯婕、曹晋婷、吕梁、董政、王少帅等整理,已经万先生、王老师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