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荷兰之行

九、荷兰之行

王:记得您说去过荷兰?

虞:是的。这与《黄庭经》文章有关。1987年《黄庭经新证》在《文史》刊出后,同事文堪先生(徐森玉老先生公子,外语极好,对吐火罗语深有研究)说,现在世界上研究道教最著名的是法国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可以寄给他。我就寄了一份抽印本给他,并用毛笔给他写了封信,没想到不多久我收到了他回赠的一本《黄庭经通检》,扉页上题“尊敬的虞万里先生指正,晚施舟人”,让我惊吓出一身汗。过了几个月,他的学生方玲回国来《汉大》编纂处寻访我,也让她惊吓了一下,互通年龄,比她还小一岁。她马上致电施舟人说,我们弄错了,他比我还小。这就是我与施舟人的一段道教因缘的开始。

记忆中是1991年吧,他来中国,知道我不去考大学是因为母亲,所以特地要来上海家中会见,顺便看望我母亲。我有点紧张,知道他喝乌龙茶,但我还是去买了上好的碧螺春,我妈买了菜烧了一桌子。他非常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吃得不多,谈得也不多,只说希望我有机会去法国,那时他全职在巴黎高等汉学研究所。之后又给我寄来《云笈七签通检》等书,供我《黄庭经》研究之用。

王羲之与《黄庭经》帖手稿

1991年开始,单位连年卡我的职称,到1994年开始我就不申报了。这时施的学生方玲就怂恿我去法国。我是一个离开上海就生活不惯的人,怎么去外国?再说我不懂法文,怎么去?她说施已回荷兰任科学院院士,可以到荷兰去。她与施说了,施说荷兰莱顿允许用中文作博论,我去的话就做《黄庭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纸学历足以压死你,走投无路,我说可以先出去看一下。并连忙攻读英文,以期出去时可以说几句。他帮我办了二个月莱顿汉学院的访问。当时我很感激,无以为报,送礼物也感觉轻,他既然是中国通,我就为他刻了几方印章:朱文“鼎清”“施舟人”等。那时主持汉学院的是伊维德(Wilt Idema),我也刻了一方阴文“伊维德”印作见面礼,于1996年6月赴荷兰。(插一段间奏:世界很大也很小,二十年之后的今年,我应邀赴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客座,去医院例行体检,忽然旁边坐着一位很帅的洋人,很眼熟,记不起谁。我定神再瞅:伊维德。连忙寒暄,他说后来他去了哈佛,这次来台湾大学作讲座一个月。体检回来竟住在同一座楼里。)最初几天住在施家,因为他刚搬到荷兰莱顿,大部分的书只是堆放在书架上,我就帮他分类整理。一个星期整理完后我搬出去住。施的夫人——一个典型的虽然老去却风韵犹存的法国女郎帮我租了一间房子,记得是500荷兰盾。房东胖太太很好,每天教我英文。有时我晚回,她会把写好句子的纸片放在楼梯上。

虞先生为施舟人、伊维德所治印

王:施舟人邀请您去演讲什么题目

虞:在去之前,施说要我去法国汉学院作一次演讲交流,我就写了《东汉肥致碑考释》一文。到了没几天,他就把我文稿要去。我每天去他汉学院办公室看书搜集资料,他则忙得四处有事,平时也不常去办公室。一天,他叫我去他家,给我一页需要查阅的典故和问题,说他不能解决。我在他家利用他的藏书,花了半天时间全部解决了。在去之前,他多次表述要我留在那儿,说你全家都迁过来,母亲也来(因为知道母亲离不开我)。所以每个月给我3000荷盾,访问两个月。那里在读博士是1500荷兰盾。去了之后,我饮食非常不习惯,牛奶面包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母亲更不可能过去!吃面包就不行嘛。这次他又说了,我也没法回答。他国际地位高,说话有时不太顾及别人,刚去没几天,他带我去见一位华人梁某某,一见面就说“我们的接班人来了”,我一下子尴尬得手足无措。果然,后来见到梁,他满脸不高兴,看也不看我,因为他那时刚刚届龄,将退未退。

一个多月之后,他叫我去法国,但并没有叫我去讲肥致碑,只是讲了我对《黄庭经》研究的过程和心得。不几日,他就和袁冰凌驱车到法国南部去了,也带走了我的《肥致碑》文稿,一去就是半个多月。当时也在荷兰的北大王宗昱说,北大八月份要召开一个道教会议,我原来也准备参加,现在文稿也不在,就无法决定。临近我回国的个把星期吧,他回来了,说在南部也写了一篇关于《肥致碑》的论文,我很愕然和无奈。临行前的一天,他叫我去他家,仍然慰留,要我去荷兰读博,我表示不愿意,他拥抱着我慰留,我仍然很坚决地拒绝了(有些事不便说)。那年八月的北京会议我也没能去,后来得知,他的文章蛮引人注目的,毕竟地位在那儿嘛。事后也知道,台湾“中研院”邢义田先生也写了一篇肥致碑的文章,因为汉代是邢的研究领域。多年后与邢先生交谈,他说我从《道藏》的《逍遥墟经》里发掘“大伍公”一人,并与旧题郭宪《东方朔传》里的“大王公”校勘,是一个很大的发现。我的文章后来刊载在《中原文物》1997年第4期,他看到我文章,当然已经很晚,他并不知道这篇文章写作初衷和曲折历程,也不知道我后来在《广博物志》上检出的《西京杂记》亦作“大伍公”,与赵道一《通鉴》引作“历官太史”不同,由此知《逍遥墟经》必有所本。

王:您荷兰之行有何感想?

虞:荷兰之行,让我粗浅地了解到了他们的思想和研究方法。有些思想新得出奇,那是因为文化背景隔空的缘故。他几次跟我和在场的年轻人说:“博士论文就是要新嘛。”而我奉行的学术理念是“真”,是求真而不刻意求新。真可能是新的,也可能是旧的;新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错的伪的。但是他们研究的方法和攫取资料的手段和条件,那是我们当时所不能同日而语的。使我受惠的是,看到了很多国内看不到的书籍,复印了大量自己所需要的资料。2006年,我所在的社科院历史所成立传统中国研究中心,主办会议,也邀请了当时已在中国福建定居的施舟人先生,我也想就此回报接待他一次,但他没有应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