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经解》研究
王:您家里收藏有五部《清经解》,想必您对《清经解》有深入研究,为什么?
虞:对的,我在前两年写过一篇《我与家藏的五部〈清经解〉》,记述我购置、阅读、研究《清经解》的一些情况。那篇小文开头就说《清经解》是我学术生命的灵魂,确实是这样,我一生如果说对学术有点滴所知,都是拜此书之赐,也就是说从这部书中得到最多。
刚才说,我在上图参考阅览室研习音韵学,由中古音而上古音,一旦到了上古音,就离不开《说文》,主要是《说文》的形声字和读若字等;涉及韵文,主要是《诗经》《楚辞》和先秦经典的韵字。于是就关注经部和文字、训诂方面的书。这些原典性、资料性的书籍,必须时时在手边翻阅检寻,如果在图书馆借着读,时间太不合算,因为图书馆开放的时间是有限的。那时参考室开架的书如《全唐诗》《全宋词》《太平御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等,我只是需要的时候查,而不能去阅读,但我暗誓一定要拥有它们。后来在旧书店竟也觅到了《全上古》等书。《清经解》木刻部头太大,石印字太小,何况并非常用,没有开架。我是在古籍书店得知有此书,后来在阅览室借阅过部分,那时让管理员拿进拿出,你自己也会感到歉疚,太麻烦了。而且看这些书也不是抄一下可以领略知晓的,所以我就经常去书店问。久觅不得,就四处托朋友代为寻找。也是天意,我同学的弟弟,一个原来绝不读书的散漫人,不知怎么迷上了谈家桢的遗传学之类,忽而又折节攻读日语,每天睡几个小时,八十多天后已可借助词典翻译了。那时气味相投,与我很好,大概感于我对此书如此向往的痴情,所以他就四处寻问。正好他南通的舅舅在图书馆工作,说正巧有此书,但开价五十元。1978年上调到上海自行车厂,拿了半年的三十元六角,刚拿三十六元没几个月,碰上这个价位,确实有些心跳吃紧。庄子说至人无梦,我这种凡夫俗子,有欲就多梦。我在四十岁之前做梦最多的就是买书,想要《辞海》买不起,就做梦买《辞海》,想要买篆刻的书买不到,做梦就买到了。因为这个原因,我想必须买下这套书。
王:去买了吗?
虞:既然思念已定,我是说做就做的人,立刻去十六铺码头买船票。哪知船票告罄,路边的黄牛要我三倍的价——三元六毛,我毅然买下。那是一班去往农场的船,以前很空,70年代后期已经有人开始做小生意——那时叫做投机倒把,所以船票开始紧张。晚上十点,我提着一只那年代都是自己买料做的黑色旅行袋上船,挤在统铺舱里,揣着怀想,在昏黄的灯光下半梦半醒地度过了六七个小时。凌晨五点到南通,我本来是路盲,只能边问边摸,摸到同学亲戚的家。渴望他给我先看书。他说书在单位,要下班带回来,让我先睡。怀着无奈,捱着日头,等他把书带回来,天也要暗了。我匆匆点了数,点石斋石印本《清经解》二十四册,鸿宝斋石印本《续编》三十二册,付了钱,立即踏上回程的船。在船舱里,我忍不住拉开旅行袋,取出字如蚊蝇大小的石印本,在昏暗的灯光下阅读,结果发现《续编》最后二册是配本,一丝遗憾闪现,旋即又被如获至宝的欣喜淹没。那年代提着旅行袋挤在船上蜷缩的,不少是投机倒把做小生意的人,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我,而我似乎既被投机倒把了一回,又想趁此去投机倒把一回,用沉重的代价换得了日思夜想、久觅不得的书。这种付出的心痛和得到的欣喜,让我产生错觉:有了这部书,就拥有了这部书的知识。

《清经解》石印本二种
王:拥有《清经解》后,给您带来了什么好处?
虞:当然,拥有书不等于拥有书的知识,知识要靠点滴积累。买回来以后,我将它放在床头,每天总要翻阅几小时,即使中班回家已近午夜,仍然翻到凌晨二三点。先熟悉书名,后熟悉内容,继而查阅作者的生平,希望知人读书。1980年底《汉大》招考,我为了行卷,写了一篇小文章,就是第一次利用《清经解》这部大书。利用过程中使我感觉到,你所想到的各种与经学相关的问题,这部书里大多数都已经关注过,都有各种各样的观点与说法,这使我更加依赖此书,相信此书。进了《汉大》编纂处之后,我凡是条目中涉及到的经典词汇,词义不很明显或有异说的,我就会参据《清经解》中各家说法加以折中诠解,这也是傅元凯主任看了后颇为惊讶的一面。同时,我将《丛书综录》中《清经解》目录复印后标上册卷,便于翻检。又将四百种书名抄录在本子上,逐个标注书名、卷次异同、不同版本、作者碑传、学派关系,渐渐形成一种研究资料。关于《清经解》作者和他们的学派,我最初看江藩《汉学师承记》,后来在旧书店买到太炎学生支伟成的《清代朴学大师列传》,这是我熟悉了解《清经解》作者的最直接资料,对清代学术有了一个整体性的框架把握。从这开始,我去古籍书店所买的书就更有目标,而古籍书店的营业员竟然也看我买什么书,他们就将什么书抬价。《清经解》没有孙诒让《周礼正义》,我在文庙书展中买了一套六元钱的线装备要本,宣扬了孙书的价值,后来就涨到几十元;我想买一套万有文库本马骕《绎史》,结果他们也将此书提价到36元(原来应该在6元钱左右)。凡是我想要的,他们就认为是好书,其实我只是在围绕《清经解》配它所缺但却实用的书。吓得我后来要买书还不敢声张说哪一部书好。
王:《正续清经解编纂考》的写作动机是什么?
虞:我虽然准备了很多《清经解》资料,但因忙于审稿,也没有想到要写文章。真正动笔写《正续清经解编纂考》的契机,是上海书店给推动的。因为我与书店熟,他们知道我后来买到《经解》,并且做了很多资料收集工作,1987年准备影印《清经解》,总经理俞子林来找我,说是否写一篇概要放在书前,大概五千字左右。那时他们影印《申报》《道藏》《四部丛刊》《明实录》《天一阁方志》《碑传集》等,做了很多工作。《清经解》也用木版九拼一影印。我答应下来,并建议他们加上庚申补刊本的许鸿磐《尚书札记》,说上图有此书。他们借出复制,附于书后,我则开始撰写《编纂考》。这篇文章既然要作为影印前言,就必须内容上面面俱到,使读者看了知道这部书的大概,但《清经解》的刊刻缘起与清代刻经之风有关,阮元刊刻此书之体例前后有变化,刊刻之后遭遇兵燹,木版毁坏,于是有补刻之举,王先谦刊刻《续经解》,不仅仅收录道光九年以后著作,还收录了以前的汉学著作,这里面有一个选取标准和搜寻难易的问题,所以我展开之后,做了各种统计,并翻阅当时尽可能找得到的资料,如徐时栋《烟屿楼文集》、李慈铭《越缦堂文集》,都不是手头所能有的书。因为一边要上班,到图书馆找资料还必须等休息日(那时仅休星期日),所以日子一拖再拖,文章越写越长,草稿已有四万多字。等到他们拼接完成要付印之前,我刚刚完成。书店说那就把原稿先给他们,由责编根据我的文章撮要写了一篇出版说明置于书前。为了表示酬谢,送了我一套影印本。影印本十六开,比石印本大一倍,成了我案头常用之书,原来的石印本就束之高阁了。
王:《正续清经解编纂考》写完给别人看过吗?
虞:《正续清经解编纂考》一文,我曾经给吴广洋老先生审阅过。吴老是吴格兄的尊翁,与很多名流学者都有交往,邃于旧学,尤深于《尚书》。我将文章寄去,他不在上海,一日来电说要约我去谈,我前往拜访,刚进门,老夫人就说,他是半夜回沪,马上就看,一直看到早上,这话吓得我不轻,因为吴老当时已七十多岁。吴老对我文章大加肯定,并且说,王先谦之后的民国间,有很多人都想接续阮王的事业,继续编纂《清经解》。他说,将清初以来阮王未收的,可编为《清经解三编》,民国以后的经学著作可编为《清经解四编》。当时我真是小子识之,铭记在心,此后也多次伺机想有所作为,来实现前辈学者和老人的愿望,却一直机缘未到,一事无成。好在林庆彰先生的《民国经学丛书》和刘晓东先生的《清经解三四编》都已成书,也可告慰老人了。
文章虽然受到吴老的嘉奖,但在那个年代是不大可能发表的,一则是长,有几万字;二则是偏,那时无人关注经学,你什么不可以研究,为什么去研究经学?这是当时人的时代局限和普遍想法,所以我就把它往藏书的小阁上一堆,这一堆就是五年,平日里忙乱,也不会想到。1993年,台湾有个书商来大陆搜求学术书稿,不知是谁介绍,竟然半夜十一点以后来访。那位年轻的圣环图书公司老板自称是周何的学生,对经学情有独钟,相谈甚欢。问起我有什么书稿,我说有些古音学文章和《清经解编纂考》,他说他就是要这种书稿。我爬上尘封多年的藏书小阁,翻出手稿,让他带回,刊在《经学研究论丛》创刊号上。记得他只寄来一本不全的抽印本。我一看,缺行漏段,无法卒读。那时两岸交流不多,求书无门。杨蓉蓉去台湾,托她去问,也没结果,我去台湾开会,也特地找他,接电话而不肯见面(顺便补充一下,这位年轻老板徐耀环是台湾大学者徐芹庭的公子,近年我去史语所、文哲所访问开会,经常在星期四看到他在文哲所底楼设摊卖书,现在已经有儿子帮他看顾了。我们经常相视一笑,简单闲聊,绝无前嫌)。90年代,学术形势有所好转,纯粹的学术论文,即使稍长,也有可能刊登了。我同事文堪先生和朋友傅杰兄正在帮助王元化前辈编辑《学术集林》,知道这个情况,索稿重新将全文刊在《集林》上。文章刊出后,我又受到两位前辈的鼓励。一是王先生,他由此对我特别器重,两次对我说,某某某的文章我退了几次,你的文章我一定会用。听王老的话,我紧张得有点哆嗦,但受到很大的鼓舞。那时我只是个编辑而已,老人可不管这些,他后来还为我晋升副高作过推荐。另一位是朱维铮先生。听傅杰兄说,朱先生看到《集林》上的《编纂考》,以为是作古之人,问傅杰兄,傅说是个还活着的却没学历的人。朱先生亦由是而对我青眼相加。二件小事:一是点校整理《经义述闻》,钱文忠兄说量大要找人合作,朱不同意,钱说找我,朱就同意了;其次是后来他的博士答辩会,好多次都叫我去凑数圆场。还记得他在医院的最后一些日子,我与傅杰去看望他,他拿出一套《大师》光盘送我,还找了一支笔,拖着病躯,在前言说明书上改字,改了很久。我担心他身体,在旁边有些干着急,结果他改好回转身来说,你做过编辑,会挑毛病的。哇,这大概就是朱先生的天真和认真!
这篇文章在台湾刊出,虽然只是个不全本,但还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因为那时大陆研究经学,尤其是研究这种大型而纯粹的丛书少之又少。记不得蒋秋华教授在《文哲所集刊》还是什么刊物中说我是大陆研究经学的先驱,这实在让我汗颜。
王:记得您说研究《清经解》,也受到过徐复老的关注?
虞:2000年,南师大徐复老九十华诞,我代表上海辞书出版社撰写寿序一篇,颇得徐老颔首,因得于会议期间侍对左右,纵论文史。徐老问我所学,我说比较关注《清经解》,说有《清经解外编》研究计划。徐老说他以前也有一套七百多册的《清经解正续编》,并且也有研究计划。叫我将《外编》计划寄给他,我寄给徐老后不久,徐老就请人传言,说台湾有人欲出版。但当时忙于工作,无法撰写。这台湾之人,应该就是林庆彰先生他们吧,因为林庆彰教授一直盯着我说,赶快将《清经解》研究计划写出来,我们可以与《通志堂经解研究》配套。这个之后,傅杰兄编《二十世纪考据文录》,也将它收录;凤凰出版社影印上海书局石印本《清经解》,上海书店重印1988年的《清经解》,都将此文置于书前作为导读。
四十年前买的一套书,三十年前写的一篇文章,没想到后来对我的帮助有那么大。《清经解》不仅使我告别了工厂卓别林式的劳作,转到一个自己欢喜的文字岗位,还为我撰写《山东古方音与古史研究》《三礼汉读异文及其古音系统》以下各篇文章提供了无数的帮助,真是一编在手,全部拥有。在没有四库系列和电子文本的年代,我一个白天有工作的人,不可能泡在图书馆查核各种图书,大部分都靠这部《清经解》,所以家藏上海书店十二册的影印本上夹插着无数的签条,都记录着我阅读《清经解》的印记。至于这篇文章,当时虽然越写越长,还是受到影印前言五千字的潜意识制约,好些地方不敢铺开,所以另有《清经解外编》的拟目。三十年过去,我已看到好几篇有关《清经解》的学位论文和一些研究论著,这些文章在内容发掘或章节安排上有抄我也有超我的地方,后出转精嘛。但还是有些地方没有涉及。我现在很忙,也不可能立即投入这项工作,所以我把三十年前的计划附在下面,以反映我在撰写时的整体性思维。
《皇清经解外编》草目
第一部分:
1.皇清经解正续编序跋辑录(包括后人重刊之序跋)
2.皇清经解被删著作(篇)辑录
第二部分:
1.正续清经解四百种著作叙录
2.前人对四百种著作之评论辑录(续修提要迻录,无评论者空缺)
第三部分:
1.咸丰补刊本新校卷数一览表
2.正续清经解校勘人员卷次一览表
3.王目、李目、戴目选书取向比较表
4.皇清经解所收著作与单行本卷次比较表
5.《皇朝五经汇解》与《皇清经解》汇辑书籍比较表
6.皇清经解正续编版本一览表
(四百种著作之其它单刊、合刊、及收入丛书者)
第四部分:
1.皇清经解作者碑传辑录
2.皇清经解作者著述总表
(近二百位作者之所有著作,各书均著录版本)
3.皇清经解作者学术渊源录
4.皇清经解作者学术年表
5.正续清经解作者出身仕途表
第五部分:
正续清经解各种版本卷册叶便查表
(分作者查检、书名查检、分类查检三种)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购置过好多相关书籍,遗憾的是至今都无法利用它们去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