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晋升职称

十、晋升职称

王:记得您说晋升职称很艰难?

虞:是啊!其实我之所以有荷兰之行,与《汉大》编纂处晋升职称有关。我是一个离开上海就过不惯的人,怎么会去外国呢?那确实是与职称有关。

《汉大》招考的时候,报纸上说清楚是招编纂人员,所以赴考者趋之若鹜。到1983年开始评职称了,就讲学历了。那时《汉大》考进去的几个人和原先已在里面做编纂工作的人,大约有十多个没有学历的,但他们一般多有一技之长,我无法一一评述,至少钱玉林是一个饱读古今中外各种书籍的人,他也只是以一个高中代课教师进入《汉大》的,还有一些是“文革”后期的工农兵大学生,尽管后来像吴琦幸读了博士去了美国成了名人,钱玉林、陆锡兴、李明权等都各有著述行世,但在当时却都受到时代性的不公正待遇。就是说,用人就用你一技之长,卡人就卡你文凭一张,换句话说,不管你有真才实学可凭,最终还是口说无凭。

就我自己来说,我不是已经去人民大学进修了一年吗,他们说这一年不能算学历,那也无所谓,因为我赚到了一整年拿工资看书的时间。在人大图书馆我把《清经解》简本《尔雅义疏》和郝氏家刻足本《尔雅义疏》校核一遍,写下十多万字的异同记,写了一篇《〈尔雅义疏〉及其作者郝懿行》,又写了《清代的两部小尔雅义证》,缘此又将《晒书堂全书》《研六室文抄》等线装书全看了;为了准备写同义复词,把《中文大辞典》四十册逐条过了一遍,收获足以超过一纸文凭。

1983年8月回到编纂处,面临评职称,那时评职称是要先经过编辑考试的,科目是政治经济学、哲学、现代汉语等。记得哲学我还考了120分制的110多分,但第一批评我根本不指望,因为那都是有学历的人先上的。一两年后老傅找上我,说,没有文凭,将来评职称很困难。我记得那时好像规定,没学历要二十五年才能评一个中级职称,那都要快退休了,高级你就别想啦!老傅的意思是叫我到出版局的业余大学去读书,弄一个文凭。80年代初,除了通过高考进高校围墙的,还有多少万读书人在社会上啊,全都没文凭,而很多单位好一点的岗位都要文凭,所以不知有多少人就像当年上山下乡一样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地去补中学高中文凭。于是出现了什么“五大”,我至今还不知“五大”包括哪五大:电大,函大,夜大……我想不起来,只是我什么也不大。对吧?后来又有硕士博士,我也什么都不是。但叫我再去读书,我有些不便和不乐意,一是许嘉璐先生曾叫我去读研究生,我没去,后来像黄典诚(他是《汉大》福建省的主编,我接待过他,他叫我去读他的博士)和其他一些名教授都表示过要我去读研,我都没去,而现在去读一个业大什么的,将何以面对这些老师,尤其是许嘉璐老师,这是不便。后来我也庆幸没去读,读了五大,就可以自大了?读了业大,就家大业大了,就光彩夺目了?这不是“大”的笑话吗?

王:中级职称究竟等了多少年?

虞:等到编纂处里大部分人都升了中高级职称之后,1988年,我的职称也总算给提到议事日程了,也就是工作了七八年之后,总算没有要等二十五年。不过因为没学历,必须要大人物推荐。还是杨蓉蓉利用公差的机会,到北京请了解我教过我的周祖谟、许嘉璐、梁式中等老师给我写推荐。那时许老师已经是忙人了,听说是很晚回家端了一碗面就吃,吃完就给我写推荐。周先生还在我评上之后写了一张明信片寄给我,祝贺我,具体内容忘了,反正中间有一句“实至名归”,我确实很受鼓舞。后来想想,评个中级职称,还要推荐,并且请名人推荐,大概周先生、许老师平生也就给我一个人写过中级职称的推荐函吧,我也算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了,荣幸之至。

你安于本分,你就安然无事,所谓无欲则刚,你要有求,你就自取其辱。

升中级职称,是1988年升的,已经七年了嘛,我1981年进去的。按理我应该知足安分,没有二十五年就评上了职称,很幸运了。哪知到1991年的时候呢,原人民大学词典进修班的班长、吉林文史出版社社长左振坤,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海同学杨蓉蓉说:“像万里写的这些东西啊,如果拿到局里去,可以破格晋升副高的。”是不是因为他在吉林省出版局可以这样,这我至今没问过他。杨蓉蓉也真听了他的话,就把我所写的打字油印的文章,其实都还没出版的,往出版局一送,果然引起了重视。1991年的时候,副局长赵斌,马上要到香港出版界去工作,为1997年回归作准备。他最后在上海出版局开的一个会,其中最后一个附带的小事,就是关于虞万里的升职称的问题。事隔二年之后,有人转述给我说:局里认为大学有35岁破格政策,出版局没那个条文,但是像你这种人,是出版局的骄傲,所以工资差价40块钱,由我们出版局自己来付。这就意味着让你升副高。决议之后,由相关部门电话通知当时的《汉大》领导,叫他们把我报上去。其次他们觉得杨为出版局珍惜人才,也给了她一个回复,说已经处理,我当然已闻知其事。有一天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慰我说:“今年某某某要申报,明年我就申报你。”我说出版局的意思是一个额外的名额,不存在与人争的事情。因为领导说要申报的一个人是有名牌大学学历的,与我不在一个档次。我还说:“如果这个名额是给一批没学历的人争,那我觉得编纂处读书最多的是钱玉林,你就报他,我没意见,他年龄也比我大十多岁。”结果他说过也就做过——不报。不升就不升嘛。

1993年国际东方学会议在香港召开,即第三十四届亚洲和北非会议。我受到邀请,写了近十万字的论文《商周称谓与中国古代避讳起源》,准备参会。临近签证,我出示通知提出申请。人事科的负责人说这是私事,应该自己去公安局办理。我奔到公安局,他们说这是公差,应该由单位来办理。我又回来与人事处说,她仍说这是要去公安局办的。这样来回三五次,耽误了很多时间。我一怒之下就去找出版局的人事处,想问问这到底该咋办,接待我的是处长邓毅。他问了情况,说这么高级的学术会议,出版社有人被邀请,这是好事啊。他随即拿起电话拨通了编纂处人事科,让她给我办理签证。哇,几天来回折腾,现在一个电话就解决,实在欢喜,我千谢万谢,说着退出来。他送到门口,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停了片刻,用一个很注意人事干部身份的口吻,低沉而稳重地说:“你的职称问题我们最终是要解决的。”他知道我,所以这次这么快给我解决去香港签证一事?我顿时有一种比感激更深的意念。国家干部,出版界还是有正直正义的人。这一闪念后,我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谢谢您!”他又重复说了出版局当时给我特殊的政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谢谢再谢谢。下了楼在绍兴路出版局的院子里站了很久,让自己的心平静一点。这个人和这件事在我的印象中太深刻了,那场景和对话永远不会忘记。十多年之后,我评上研究员,还想着要去谢谢他的正义与诚意。听说他后来当了汪道涵秘书,当然找不到了。但愿他看到我的回忆,知道我还存有这段感激的记忆。

王:后来您调到上海人民是吧?

虞:不不,是上海辞书。调上海辞书出版社也是一个偶然。李伟国于1996年调任辞书社社长,雄心勃勃,想有所发展。在一次《辞海》编委会会议上,听华东师大的一位老教授汪寿明说起我(汪先生是史存直老先生的大弟子,80年代初,我去旁听过史先生的音韵课,等到《歌支》一文写完,曾寄给老先生看过。他可真是认真,居然把我三四万字的文章仔细审阅,写了14条意见。把我叫到他家里,一条一条给我说),说我要去法国,旁边的杨蓉蓉插话说我回来了。李伟国就说:“去国外没什么意思,把他调到我们这儿来。”就这样在1997年10月份调过去了。

调到上海辞书出版社,职称问题仍然存在。那年我的《〈三礼〉汉读、异文及其古音系统》得了上海市的一等奖,就是得王力语言学奖的那篇。因为当时一等奖一个学科只能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人的。我把十一年期间(1988—1998)做《汉语大词典》的所有写稿、审稿数量整理出来,也把我主持卖给台湾版权的《汉大》繁简体转换的工作量全部加起来,再加上在辞书社的《辞海》审音,《古汉语大辞典》改编等,竟有1000多万字。我们八九十年代的词典审稿,每人每年一般是15万到30万字左右,即使加校样,也不过翻几倍,相比之下,这是个天文数字,你能说我编辑水平差吗?你能说我工作吊儿郎当吗?就这样送到局里。我那时害怕有意外,心怀忐忑地想请王元化前辈写推荐,请文堪先生去试探,结果王先生欣然同意。

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呢?你没有学历,必须要去陈述答辩一次。这也是很正常,我去答辩了。那次答辩会由文艺社社长江增培主持,学林出版社社长雷群明、出版局人事处处长叶某等七人组成。一进门,阮总编就说:“万里啊,你写的那个音韵我们不懂,你就用十分钟时间,简单明了地把它说一下就是了。”好了,我十分钟说完了。江增培说:“你这个才是真正的自学成才。”这似乎是定调子,我听了心平静了点。雷群明说:“万里啊,我跟你说,我现在不是劝你勤奋读书,而是你要注意身体。你太拼命了。”我连连应承感谢。其他人没说什么。投票,后来知道是六票,那当然也就通过了。这初审、资格审查都过去了。

到了终审,事后李伟国跟我说:评选你的时候,人家一看你的成果都呆了,全票通过。全票通过你还不能决定。为什么呢?因为大专以上才有资格评。你是没有什么文凭的。李伟国补充说,后来送到上面,有关的领导打了个勾,我才算过。那年代有文凭可以亨通一世,工作、升官一路绿灯,毕竟恢复高考十几届毕业生只有极小部分成为大学生;不想我没文凭也竟然显赫“一时”,评职称要惊动上峰才能过,这也是始料所未及。

我应该补说一下李伟国和熊月之两位领导。李对古籍可以说几近痴迷,对敦煌学和宋史特别有研究。他从上海古籍出任辞书社社长,一直想做一番大事业,《全宋文》就是在他主持下出版的。他一直提倡要员工做一种学者型编辑,也许我类似或接近于他理想中的编辑,所以有空经常来办公室谈学问,很投缘。2001年夏天得知我准备调到历史所,他跑到办公室来挽留。先说张元济当年商务馆聘人的情况,说我可以去历史所兼任,但不要离开辞书社,只要保证每星期一二天到出版社上班即可。我说您虽然是社长,但现在出版社是国家单位,不是当时商务的董事会啊,别人效尤怎么办?当时我心里纠结过一阵,他把我调进来,现在却要想离开。因为自己喜欢学术研究,最后还是决定去历史所。为了不影响他的心情,我选择了他出差不在的时机去办理手续。辞书社人事科还是肯定了我的工作,说尽管调走,为了表彰,名义上加我半级津贴。事隔一年之后,辞书社召开海外回归的十七卷《永乐大典》出版发布会,邀我参加,那天九十高龄的胡道静先生也来了。晚上吃饭,李伟国来敬酒时对大家说:“我当时把他调来是对的,现在让他调走也是对的。”这种大气的话,我听了很感动,所以之后我们仍然经常一起切磋学问。无独有偶,当时是程兆奇将我的情况与历史所所长熊月之谈起。熊在上海史研究上是无可争辩的首屈一指人物,他思维敏捷,学术包容度大,文笔又极佳。看了我还未出版的《榆枋斋学术论集》目录说,不需要出版书,就可以调进来。他向社科院呈递的报告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学科的生长点”。但我觉得我没有“真凭”,还是需要“实据”,所以还是等到书出版以后才调动。后来我与他说:您调十个八个博士生,即使进来都是平庸之辈,也没有责任,不会遭到责怪,但调一个没有学历的我,如果进来了不能胜任研究工作,那一定会遭到指责围攻。因此,我在历史所的十二年中,还是努力地做了点事,写了近二百万字论著。而他叫我多承担一些工作,比如《史林》《中华大典》,历史所里的学术工作等,我虽能力有限也尽量配合。等到《榆枋斋学林》出版,调往交大时,他已超龄卸任,在《榆枋斋学林》座谈会上发言,再次表述了他支持的想法。所以我离开之后,仍然会相隔一段时间约会聚首,纵论君子小人。人与人就是不一样!我这么无所顾忌的实话实说,是缘于我自己做人原则,那就是:直道待人,虚衷御物,焉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