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培研究计划
王:您关注了刘师培30多年,作了《刘师培年谱》,编纂了《刘申叔遗书补遗》,又整理了《刘申叔遗书》。做了这么多工作,您后面对刘师培的研究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
万:关于下一步的刘师培研究,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写一本相对好一点的、学术性强一点的刘师培评传。这个打算一直有,也一直不敢对外说。什么时候能动手做,现在不敢说。这个问题,关键不在于有没有时间,关键在于自己的学养,在于我的能力什么时候能够达到实现这个目标的状态。从已经出的评传来看,最早的是王森然30年代写的《刘师培先生评传》,收在《近代二十家评传》里面,对刘师培的学术提纲挈要,基本上是学案体。其次是方光华先生1996年出版的《刘师培评传》,收在《近代国学大师丛书》里面,着重从乾嘉学派到近代学术转型的角度考察刘师培,涉及刘师培的经学、史学、诸子学研究,学术味比较浓。贵州师大陈奇先生1999年出版的《刘师培思想研究》,侧重于政治思想史,以述为主,可惜评得比较少。这三家的研究,各有侧重,各有所长。如果能够在刘师培研究方面再下一些功夫,再深入一些,完全可以做一部学术水准更高的刘师培评传。
我虽然研究刘师培30多年了,但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能够集中精力,所以我是挖井式的,围绕刘师培这个人在做。至于怎么样拓展研究面,一直没有精力顾及。刘师培研究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我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比如,刘师培传承的是家学,他的家学能够溯源的就是刘文淇。但是刘文淇一直跟着他的舅舅凌曙学习。他们身世很相似,都是家境贫寒,父亲去世早,肯用功读书。凌曙20岁时开设了一个私塾,刘文淇就在凌曙的私塾里读书,后来也是凌曙指导刘文淇研究学问,所以刘文淇的学问来源于凌曙这儿。那么,凌曙有哪些东西影响了刘氏家学?刘文淇又有哪些学术传统,通过刘毓崧、刘寿曾传到了刘师培这儿?哪些是刘氏家学所独有的?这些必须要搞清楚。
第二个,刘师培的文学观,基本上就是“文笔论”:有韵为文,无韵为笔。这个来源于阮元。那么阮元对刘家,对刘师培的影响是不是只有一个“文笔论”?阮元的经学思想对刘氏家学有没有影响?有什么样影响?这也需要搞清楚。此外,刘文淇与同时代的刘宝楠,当时号称“江淮二刘”,他们相互之间学术是有影响的,这种影响有哪些得到了刘师培的传承?扬州学派这个群体的学风对刘师培的影响又有哪些?现在能够说得清楚的不多。
还有刘师培和章太炎学术交往非常多,他们之间有哪些相互影响的地方?章太炎的经学不如刘师培,章太炎自己也承认。学术界有一个传说,太炎先生办国学讲习会的时候,跟黄季刚先生讲自己经学不如申叔,可惜申叔死得早了。申叔如果还在的话,经学研究会有一个更大的突破。黄季刚放了一个大炮,说:“先生,你不要说申叔死得早,就是你再活20年,你的经学还是不如申叔。”我想这应该只是一个传说。季刚先生虽然个性很强,他对老师还是非常尊重的,从来没说过太炎先生的坏话。在今天,这可以算是学生跟老师开个玩笑。在过去,就不太像话了,估计季刚先生他不会这样。学术界都认为太炎先生的经学不如申叔,申叔的小学不如太炎。那么他们两人之间,在学术研究上是如何互动的,现在也没搞清楚。
再比如说,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当院副,而廖平这帮人是做今文经学的,刘师培跟他们合在一起,在学术上是怎么相处的?作为学术朋友,既然在一起两三年时间呢,他们的学术交往究竟是一个什么状态?这方面的资料很匮乏。还有吴虞,刘师培对吴虞是有影响的,他给吴虞开过一份研究汉学的书单,《吴虞日记》有记载。他开的这个书单和别人不一样,究竟能够说明什么?刘师培在“筹安会”究竟发挥了哪些作用?现在也不太清楚。
我觉得,要写刘师培评传,这些问题都绕不过去。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掉,我们还是满足于写一个平面介绍类的评传,我想大可以不写。所以,我觉得就我目前的学识而言,写一部心目中比较理想的《刘师培评传》,还很不够。我想这几年还是静下心来,从外围着手,把跟刘师培相关的一些著作先大致地了解一下,把一些事情弄清楚,再下结论。一个人对刘师培有没有影响,无论你说有还是说没有,都要有证据,不能随便说。
王:刘师培研究的面特别广,很多东西要把它说清楚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包括您刚才谈到他的《三礼》方面。其实从他的家学来说,似乎他们家主要是《春秋》学这一块,当然《春秋》和《礼》的关系也很密切。但是到了刘师培,他在礼学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为什么要在这一块下这些功夫呢?我们要考虑它的源头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来干?
万:这个事情,我一直到去年才明白了一些。刘家做《春秋左传旧注疏证》,它的基本思路是想把《春秋左传》注疏的源恢复起来,恢复到刘炫的《春秋述议》那儿去。刘家为什么会把《三礼》抬得这么高?这和凌曙有关。凌曙是拿《礼》来说《公羊》,同时拿《公羊》来说《礼》。这是凌曙对《公羊》学、对《三礼》学的一个独到的贡献,因为在他之前没有人这么干过。凌曙的基本结论是:“不明《礼》,无以说《春秋》。”这话刘文淇也说,但源头在凌曙这儿。凌曙的这一套想法影响了整个刘家对《左传》的认识,就是必须把《礼》这一块解决了,你才能把《春秋》里那些事、那些人、那些人和人之间说话的内容吃准。所以刘家四代人,无论哪一代,在《礼》上面的功夫都没少下。同时,围绕着《礼》,对经学的方方面面做一个全面的整理。刘家的这个《旧注疏证》为什么搞不完?刘师培即使不早死,他可能也搞不完。他这个标准太高,体量太大。从刘文淇开始,到刘毓崧,一直到刘师培,他们的愿望都非常宏大。刘毓崧做《尚书》《周易》的旧注整理,刘师苍做《国语》注的整理,刘师培做《毛诗》《周礼》《礼记》的整理,包括《逸周书》,他们想解决一个什么问题?就想从旧疏旧注里面找到哪些是可以支撑《左传》旧注的?那个注是谁的?这些都已经没有原书了,只能从其他十二部经书的注疏、《国语》《国策》甚至《史记》《汉书》里面来找这些蛛丝马迹,来解决《左传》注、疏里面每一句话的来源,这是多大的工程!《左传》本身的量又大,他们这样做又要读多少书啊?所以我认为,刘家要实现这个目标,再有一代人还是不够。
王: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工作,工作量极大,要求又比较高。
万:是的,非常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