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纂《汉语大词典》
王:您是怎么去编纂《汉语大词典》的呢?
虞:参加《汉大》编纂是一个机缘,也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当时我在工厂上班,上图读书,一门心思在钻研音韵学和经学,心无旁骛。如果是中班,每天多是第一或第二个进阅览室的。同时看书的,有胡文楷、王水照等名人,记得王在研究乌台诗案,胡在点校《十国春秋》。另有一个同龄人孔智华,在研究现代汉语,也是208室常客。1980年12月下旬的某一天,孔智华来跟我说,看到《文汇报》和《解放日报》有招聘启事,说我如果去考希望还是蛮大的。四个地方招聘:一个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翻译缺人,一个是《汉语大词典》编纂处,还有上海人民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他说《汉大》和古籍社蛮适合我的。1980年时,1977、1978年考进大学的,只有二年制的专科毕业了,本科四年制的都还没毕业,而出版社继1978年推出35种中外古典文学之后,要出版各类书籍,人员紧缺,用当年招考单位的话就是所谓青黄不接,所以他们想从社会上招一批所谓的“贤达”。
我是个没有把握的事不敢做的人,有点犹豫。问有什么条件,他说招聘有三个条件:一个是55岁以下,一个是大学中文、历史系的毕业生,第三个条件必须是上海户口。你们都不知道那时没有上海户口,你就不可能在上海定居生活,那时候还用上海粮票呢。我说五十五岁以下,就是眼睛盯着60年代的老大学生,不是我们啊。他说,编词典一定要用到音韵学,现在谁还懂音韵呢。我说我连中学文凭都没有,还说什么中文系、历史系。他说,同等学力也可以。那时针对社会的现实情况,确实都会加上一条“同等学力”,以示考试面前人人平等。

1980年《汉语大词典》报名照
王:那您起码已经符合两条了。
虞:对啊,我符合两条。因为同等学力这个门,永远是要敞开的。他可以不收你,但是他必须装点着:中文、历史专业或同等学力。
王:这就都符合啊。
虞:我犹豫了几天,不敢去,编词典是很神圣的啊,但朋友都怂恿我去。后来我想10日截止,到9日去报名,可以看看前面报名的人数和人员情况,再决定。报名要照片,我当时虚龄25岁,怕人家小看我,平时都穿帆布工作服的我,还特地抱着一件呢制的中山装,到虹艺照相馆换上中山装,用5毛2分拍了一张证件照。这张照片拍得确实比真人要老成,因为它是我人生转折的见证,所以至今还留了一张。到了9日,去了一看,已经报了三百八九十个人了。
王:那报的人不少啊。
虞:我上去跟后来是同事的李爱珍说:“您能否让我翻一下前面报了哪些人。”她递给我名单,我一个一个看过来,基本上都是40岁到50岁的老大学生。其实他放宽到55岁确实是有道理的,1925、1926年生的人啊,在50年代的时候正好是大学生。那么再推迟10年,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的大学生。所以这个招聘条件是经过斟酌,不是随便说一个年龄数字的。我检视下来,发现唯有一个人是1925年生的,那么那年已经56岁了,我说:“这个人怎么可以报?”李爱珍说:“那个人已经超过年龄,我是说不能报,但是他一定要让他考试一下。我就让他报下来了。”我是1956年生的,那当年正好25岁,既来之则安之,也就报了。报好的第二天10日就截止了,后来应该是四百多号人吧。
报完名,我也无从复习,既没有纲要,也没有范围。好像是过年前的一月份吧,他们在光明中学设了一个考场,因为这时学校还在寒假期,就让我们去考试。考试试卷有八开的四张,你可以想一下有多少题目,两个半小时要考完。题目之多范围之广,让人难以想象。今年九月份我在辞书出版社庆祝《汉大》出版三十周年的报告会做了一个演讲,也讲到报考和考试情况,当时出题目的王涛也在场,现在已经70多岁了。他接我话题说:“对!我们当时的宗旨是什么?就是要比考北大文献专业难(王是北大文献专业的),才能招进来,这样才可以做工作。”所以他们是几个人分头,你出你的题,他出他的题,都是在自己的领域出题目,最后拼合起来,目的就是要“坑”你一下。
王:就是综合考试题嘛。
虞:是啊,综合题。我报名的时候紧张,考试的时候当然也紧张啦。但是我考到一半的时候,感到比较心定了,什么道理?边看边做题目,大多数都能做,因为你音韵啊,训诂啊,经学啊,每天在盘弄,所以能做的多,就是题多来不及写。当我写得很累了,头抬起来,看见在我左前方3排的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把那个中山装风纪扣解开了,眼望天花板,看来是写不出来了。所以我想,考不出的人肯定很多。我这样下去,考上是有可能的。但最后还是写不完,量太大了。他们当时准备招20人,所以先在400多号试卷中,抓取最前面的20张,其他三百八九十张,全部退掉。其实其中有的人肯定也是抱着侥幸来试探一下的,内里南天门与北天门都不知道,刷掉也是情理中事。问题是在后面,我没有收到拒绝的通知已经很好了,对吧?但是他怎么也不来叫我复试,让我在焦虑中度日。
话分两头,其实我当时报了两个地方,上海古籍出版社我也喜欢,也去考了,因为两个单位考试时间是错开的。古籍出版社报考的也将近400个人,其实也就是两边都报考的这批人。大家都在碰运气,因为上海就这么大,外地的人没户口也不能来,就这么回事。古籍社考点设在绍兴路的绍兴中学,一月份就考了。结果呢,古籍出版社也是抓前面20人,后面所有的人都删掉。我也有幸名列前茅,就是复试也没有我。那个时候,我在工厂工作,每天要上班,只有星期日有空(那时每周只休一天)。凑一个星期日,孔智华陪我去古籍社,其实社里人都休息在家,只有一个女的值班,三十几岁,是总编办秘书,她就出来接待。我说我们来问考试结果,因为没有收到退和面试通知。她说是的,是有一个人,我们先录了20个,面试了12个,7个人退掉了,有一个人是没退。啊,那就是我。她说我不能决定,你如果要问的话,明天郭某某来,你可以问他怎么办。这一说我有点急,第二天中班,上午骑了自行车去找他。这位姓郭的人出来,上下打量我一下,沉思很久,不做声。我就说我报考,你们没有给我复试啊什么的。他说:“那你觉得怎么办好?”我当时很紧张,你去想,再回到我刚才讲的那些,我妈不识字,爸早又过世了,家里没有一个文化人,我就读了这么几年书,一下子没了主意。傻了一会儿,我说了一句什么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我自己一辈子都觉得无地自容的耻辱。让现在要自我表现且感觉良好的年轻人,一定会说,我行,你让我试试,我有信心之类。可我当时说:“你们不要我的话,就把东西还给我。”他听了这个话,转身回到办公室,把我的准考证什么都还给了我。我悻悻地走出瑞金二路272号,傻了很久。我后来曾想,他肯定是觉得有枪手代考,所以打量我很久,冤吧?可我现在又想,他怎么也不反过来想,那时要真有这样的枪手,何不自己去放一枪,还来做什么替身?
这次挫折,使我觉得《汉大》那边也悬,必须去追问了,而且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这么回答了。到了陕西南路25弄8号《汉大》所在地,碰到一个老者,专门给人倒水的,叫李水大(也算名副其实),是一个很忠厚、活到老做到老的工友。他用苏州话问我:“耐来做啥?”我说来问考试的事。他说:“是滴是滴,他们都说有一个小年轻考得很好,我也不知道是啥人。”啊,有这样事,怎么办?里面所有的人我都不认识,因为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再进去问,退出来以后,也是孔智华说,听说可能要交一篇文章的。哇,那时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刚出版,我正好看过,就接他的话说:“那是不是要行卷?接着还要不要温卷?”他说:“是啊,因为我怎么知道是你考的?古籍不也是这样?对伐。”我想对啊,要行卷,所以不问就回去了。那时厂里早中两班轮番,正值中班,我记得很清楚,每天十一点半回到家里,然后一直都写到凌晨的三四点钟,睡二三小时,再去图书馆看书,下午再上班,晚上再写。连着一个星期,写了一篇六七千字的《“自诒伊戚”“自诒伊阻”考》,就是《左传》赵宣子赵盾说“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他所引的诗与《诗经·雄雉》文字有异文,我就从音韵上去谈,考证“戚”“阻”,“伊”“繄”关系。写好后用复写纸复写二份,那时都是手抄的嘛。然后你给谁呀?你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是孔智华(现在他在澳大利亚,听说有一幢房子,一个妻子,两个儿子,生活很好)陪我去,他说他曾见到过一个《汉大》工作的人,叫钟嘉陵,去碰碰运气吧。到了那边,真的碰到了钟。我们说明来意,他很客气,说我一定会转交到傅元凯主任手里,请你们放心。
说到钟嘉陵,还真应该插一曲。郁达夫大家知道,郁与王映霞离婚后,王又嫁了一个人,嫁给重庆华中航运局经理钟贤道,钟嘉陵就是钟贤道的儿子。钟嘉陵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学语言的。因为是北大毕业的,不用考就进了《汉大》。他人很好,后来一定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什么的,把我拉到他母亲家吃饭(《汉大》在陕西南路,离王映霞住的复兴中路很近)。王映霞的家虽不大,但整洁雅致,墙上挂着钟贤道的照片,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厚道老实的人。那时王已七十多岁,仪态有点像秦怡,气质娴雅,这在现在那些走穴的明星美人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她做的饭菜也很简洁可口,话不多,可能与我这小年轻没什么可说的吧。午饭出来回编纂处,我知道钟是有意让我见识一下这位曾经轰动一时的名人的。这是花絮。
我把文章交给钟嘉陵后,没出三天,《汉大》编纂处就打电话来,要我去复试。看来这行卷是起作用了。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但又不知道怎么准备。面试那天,在编纂处的二楼,由傅元凯、孙厚朴、金文明三人面试我。傅是二编室副主任,孙是办公室主任(我现在正叫孙先生写《汉大》回忆录),金是一编室副主任,就是上海专门给出版物挑错的,与余秋雨打过笔墨官司,写过《石破天惊逗秋雨——余秋雨散文文史差错百例考辨》。可能是他们看了我的文章,所以那天问的问题都是关于《皇清经解》的。我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对答如流。孙厚朴主任看着我们的对答,脸上笑得很灿烂。我从他眼神中看出他的心理:噫,你怎么都能回答?我心想他们肯定会要我的。
几天后,厂里领导告诉我,我被调到《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去了。那时候都是调动,没有辞职这回事。去报到的一天,接待的是人事科翁在樑,是一个很正统的复员军人,后来生帕金森病过世了。他一见我就说:“虞万里呀,你给我听清楚,你到这里来,奖金是少一块钱!”为什么呢?事业单位的奖金是每个月五块,工厂里的奖金是六块,这一块钱肯定少掉了,这是第一。第二,你中班费没有了,中班费每个月有两块六毛八,没有了。我以前就是靠两块多钱去买书的呀。
王:买书的钱断掉了。
虞:是啊,工资才四十多元,少一块钱也是四十分之一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就这么指着我,说你要想清楚,你如果到这来,就会少钱的。我当然毫不犹豫,就办理了手续,进了编纂处。
话分两头,这边考试、复试有种种障碍,而我在厂里要请车间领导开具证明报考,更有关卡,也更窝囊啊,为什么呢?那时报考不是现在,随便拿个身份证之类的,你必须有单位证明,证明你不是无业人员。我刚才说了,那时候都是调动,没有辞职这回事。我去车间主任的办公室,说我听说报纸上有招聘编词典的,我想去试一试。办公室坐着一个女的支部书记,一个男的车间主任。他们都是五十岁上下,先是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随即显示出一种很不屑的神态。两人面对面坐着,男的还抽着烟,不搭理你,也不看你。我讲完之后,没得到回应,那真叫悻悻然,退又不是,进又不是。
王:人家不理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虞:不理我,真的很无助。他就不睬你。想想也有道理的,我揣度他们这么想:我们识不了几个字,你也不比我们强,怎么想得出要去编词典?“文革”时你才三四年级,能识几个字?是啊,小学到六年级,才识得三千多个常用字,三四年级,两千五到三千左右。“文革”一开始,就刮“读书无用论”风。你学了什么?你会查字典吗?怎么想得出要去编词典让人家查?现在回忆他们如果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时我确实很不舒服,无非就是开个证明,不录取的话,与你们无关,对伐。但他们认为你第一是好高骛远、不自量力,第二是不安心本职工作。他们不会知道你下了班啃了个馒头在图书馆读书。僵持了好长的时间,几分钟我也不知道,最后我还是恳求说:“你们让我去试一试。”后来只看到支部书记朝车间主任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意思是让他去试吧,这是不可能的事!
王:很不屑的样子吗?
虞:是的,随后就开一张证明,主要是一个章,没有这个章是没有用的。我没有想过万一考不上,要继续呆在这个地方,那将是什么滋味。果然,这里还没考试,厂里已把我调去干喷漆工作。喷漆是有毒的,以前是要发牛奶的,但我们是没有的;过了一个月又调回来做冲床,很机械,还好我没把手指给冲掉。大概这是对不安本分、好高骛远的惩罚吧。
几个月后的一天,车间主任叫我上办公室去,到了里面他冷冷地说,公司来电话,要我们把你的材料档案送到上面去。显然,调令已下达。但我至今没有看到过这一纸公文。原因是,自行车厂是轻工业局下面自行车缝纫机公司下属单位,太小。当时的公文运作程序大概是,一般的公文只行到公司,所以他们只是电话通知厂里,把这个人的档案上呈。公司上送到轻工业局,轻工业局转到出版局,由出版局下达《汉语大词典》编纂处。那主任和书记当然记得开证明时尴尬的对白,所以看得出他说话时很不乐意。
王:没想到您还比他们厉害!
虞:对呀!他很恼火。说你真的要走吗?那把你塑料的袖套、手套,还有你的工作服给我留下来。现在年轻人都不会知道,我们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一件帆布的劳动工作服,是很时髦的,每天都穿。表明我是工人,不是农民(尽管也当过农民),有时上衣口袋插一支钢笔,也算识几个字的,也算是“知识青年”,其实并没有什么知识,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知识分子,这不是跟你说笑话。按理,工作服旧了,留下也没用,带走也正常。但他一定要我将所有劳动防护用品全留下,这也是他最后的权限。事到这份上,我什么都不要了,当场在车间办公室全部脱给他们,一丢,扭头就走。
厂里一扭头,到了编纂处,忍了这一块钱的差额,可以看书学习了。哪知进来的第一天,傅主任让我坐在他后面,说:“你刚来,先给我们理理卡片,如果我们需要查书,就给我们查查书。空闲的时候可以写些条目。”
王:就是做最普通的工作。
虞:我当时懵然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你们报上的招聘启事是招聘编纂人员啊,不是编务,怎么进来就做这个工作?这时你就像一个人晚上在荒田野地里,叫天不应,叫地不应。你回去吧,厂里本来就有得是讥笑你的人,不回去,就干这活儿?你说你行的,谁来相信你呀?你要去找人打招呼,家里没有可以为你铺路搭桥的人。真的是很无助!非常难过……
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还是钟嘉陵好,看我这样,在没人时,就跟我说:“老傅看了你文章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这篇文章如果是他写的话呢,这个人还不错。’”噢,言下之意怀疑文章不是我写的。是的,试卷可以由枪手代,文章当然更容易喽。既然已经进来了,只能憋着做。
王:回又回不去,待着吧又十分难过!
虞:是啊!你说好是编纂词典的嘛,为什么要我来理卡片?好,那就理吧!不过他还给你一条活路,一边理卡片,没事的时候可以试着写几条,写写条目,儿部就是我们新进的几个人写的。前几个月,几位年龄大的编辑,都会拿着卡片来说:“小虞,帮我去查一下。”“小虞,这本书哪里找?”其实我知道,他们所要查的书,好多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找,就往我这儿一塞。而我三年在上图,文史哲的书看过不少,各种奇怪的书也经常翻阅,所以不难。大家都是“文革”过来的,没有我这样的历练,能知道多少书?所以也都心照不宣。有一件小事可以证明,有一位编辑曾与我交谈,说你这么年轻,就已经知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我们那时哪会知道啊?他大概看过我的“行卷”了。是的,那时正值“文革”,《三国》《水浒》都难找,哪来的段玉裁、朱骏声呢。“文革”中期,我买到《康熙字典》时,正值醉心于篆刻,将《康熙》天头上的篆字花了一个月全部抄一遍,篆体字是认识了,但在天头经常出现的“段补”“段改”等字样,不知所云,根本不知道这是姓,还以为一段一段补、一段一段改呢。因为这个“段”字,使得我后来在古籍书店用5块钱买到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线装六册,又用一块5毛钱买了黎永椿的备要本《说文通检》。也就是他与我谈话后不久,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说文解字注》出版,后面的检索比黎书方便,要7块4毛,我真的很拮据,只能将线装书卖了,再去买上古本。我一生买书无数,卖书就这么几本,所以都记得。
王:编务工作做了多长时间?
虞:我四月份进编纂处,就这么做编务兼杂务。两三个月之后,大概七月份吧,老傅要出差到福建。福建有龙岩、漳州、厦门大学等编写组,他要到那边去审稿。他对我说:“我手头来不及审稿,有一个瓜部,五画的,你和李瑞良给我审一下。”李也是考试新进的。我知道他可能是要试探我的水平,这也算给我机会吧。因为他虽然怀疑文章不是我写的,也仅仅是怀疑,到底是不是,需要检验。他去福建,我就审阅稿件。审好以后,他回来了,稿子交给他,他复审后,对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应该是相信了我的水平。之后他碰到问题,有时就会回头与我商量,共同解决。相信了之后,又生出一件事来。
一个编辑室十一二个人,每人的稿子看了后都交到主任那儿。词典的稿子是这样的,你马马虎虎,字面上大致不错,也过得去。如若深究,那永远没底,时间在你思考中飞一样的过去了。他一个人,哪能看得过来全室十来个人的稿子啊。来不及看,就偷偷地跟我说,你帮我审一下。我当时二十五六岁,要看人家四五十岁、五十几岁人审过的稿子。虽然他们有的是新闻记者,有的是历史行业的,训诂、音韵都不一定在行,但论年龄毕竟是长辈,所以我只能既奉命审阅,又不敢让人知道。最尴尬的是每天休息的时间。一到十点钟,铃一响,大家休息了,两间房间的人捧着茶杯,两边串门聊天十分钟。偶尔会走到我桌旁来,一旦看见,大家尴尬。所以铃一响,我总是把报纸遮盖稿子,其实我几十年都没看报纸的习惯。好几年,都是这样偷偷摸摸地看稿,到头来还不能全部算工作量。
王:您在《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前后共有多少年?
虞:从1981年到1997年。
王:就是说您在《汉语大词典》干了十七年。
虞:是。1997年到2001年在《辞海》四年。2001年到2013年在历史所,十二年。
王:您在《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和《辞海》编辑部二十一年的时间,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说,这二十一年对您有什么影响或者帮助?
虞:应该说对自己的学术功力积累是很有帮助的,但你不能把它运用在学术研究上。傅原来在中华书局上编所,是一个比较传统老式的人,他希望年轻人专注工作,心无旁骛。他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他当右派时,选注过《两汉故事选》,来《汉大》工作后,基本不再注书写文章。我举个例子,编《汉大》你什么都要接触,最好什么都会,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会精通的。我们几个编纂人员在审阅、撰写条目涉及《易经·系辞》“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一段,也就演绎了占卦的过程。那时洪丕谟的《中国古代算命术》好像还没出,说是要出版了。所以我们大家凑在一起搞迷信活动——算命排八字。因为谈到“华盖运”,使我想起鲁迅的《华盖集》,所以就写了一篇千字文,谈“华盖运”,投给《解放日报》,投出去也就结束了。一天,我看见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在图书资料室查书,有人告诉我你有文章发表在《解放日报》上,哇,我明白了。因为我不看报纸,到此才恍然大悟。
王:这是“个人英雄主义”!
虞:对对对。你不好好工作,想个人出名。他的思维就是,如果在外面发文章,就一定会放松工作,二律背反,绝对不会互相促进。其实,果真写一篇“华盖运”就可以出名,那我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了,你说是吗?
王:在《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您白天上班审稿,晚上做研究?
虞:是啊,反正那时候,我白天没有办法,前几年坐在傅的后面,他经常要回头与我商量问题。再说写古音学,参看考古、文献资料,甚至查阅地图等,根本无法在白天做。后面几年,《汉大》出书压力很大,有时晚上也要加班,所以《榆枋斋学术论集》的文章都是晚上写的。有了孩子后,一般要到九点以后才可以坐定。考据的文章难写,前一二个小时都在查资料,真正动笔,往往已经午夜,但每天坚持几百字,是这样日积月累,才有几十万字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史记词典》我写过三家注的条目,后来不出了。《避讳辞典》我写了40多万字,因为还缺明清部分,也没出版。《马一浮集》《南宋杂事诗》算是出了,《海上尘天影》最后不知给谁弄去出版了,不是我的名字。所以我做过很多劳而无功的事。就拿写的文章说,像《论集》前三篇文章,《歌支》三万多、《山东古方音》五万、《三礼汉读》七万的,分别是1980、1986、1988年写的,但发表已经在1994、1998、2001年了,所以人家根本不知道我。这一方面是文章太长,无处发表,一则也是没有老师给我去投稿,不像现在我还给学生的文章去谋出路,所以只能压着。不过还好,我的好多文章都是十年、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刊出的,即使那几篇在《汉大》工作期间已经发表,也是在比较偏僻的杂志,至少是《汉大》那些人不大关注的杂志,比如《音韵学研究》《语言研究》《古汉语研究》《敦煌吐鲁番研究》等,而不是人家每天看到的报纸,要不然,我的日子一定会更不好过。
王:在《汉语大词典》编纂处十七年,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虞:我没有去读大学,所以没有专业,没有专业,就什么都是我的专业。而《汉大》内容无所不包,立项释义唯精唯微,什么专业都需要,什么都需要专业。那天在辞书社庆祝《汉大》出版三十周年纪念会上,我说到现在为止,我越来越感念《汉语大词典》。为什么呢?《汉语大词典》原来的宗旨,是不收或少收现代汉语的,所谓源流并重,主要在源,所以我们天天读古文,天天查古书。我曾经说过,我对古代典籍和学术书籍最熟的时候,经史子集在我心里,保守地说大概七八千种左右。你说一个作者,我马上可以说出他有哪些著作;你说一本书,我随口可以回答作者是谁。凡是《汉语大词典引书格式》里有的书,即便是小说戏曲,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回答你。上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学术著作,我更了如指掌。比如说徐锡龄,我随即说他有《熙朝新语》。《六研斋笔记》是谁写的?明代李日华。比如你说,王锷这个人,您有《三礼研究论著提要》《〈礼记〉成书考》什么的,我随口就答,不需要思索。这是因为我本来就很喜欢古籍,记忆力还不错,每天都在接触这些书,日长时久,印象深刻。一个是日用之间的熟悉,还有自己也做过努力。像《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所收的书籍,所用的版本,我也都在心里。为什么呢?80年代家里都很小,我买的书全放在办公室,所以我下班后也在编纂处,很晚回去,家里只是晚上睡觉的旅馆。《汉大》原先在陕西南路25弄,回到家里要半小时,后来在新华路200号,就是上海影城那边,离家更远,我都是十一二点钟骑车回家的。三九严寒的半夜,气温最低时,没有像样的棉衣,连一件稍好的绒线毛衣都没有,只穿着一件透风的冬天的反绒球衣,冷得双肩耸成鸢肩,年复一年,肩膀永远是酸痛的。那时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在《四部丛刊》面前默记,第一册是《周易》《尚书》(指平装缩印本),第二册是《毛诗》,第三册是《周礼》,《云笈七签》后面是总集开始,只收《楚辞》,后面是《蔡中郎文集》,是一种活字本,等等。到后来全都烂熟于胸,所以你只要说要哪一种,我随手可以抽取给你。编纂处有一个专供我们校核资料用的图书馆,约有十万本左右古今图书。因为天天查,时时核,五年十年下来,哪本书在哪里一清二楚,熟到什么程度?你先让我知道站在哪里,然后把我眼睛蒙起来,要我找哪一本书,我可以摸到这本书大概位置,一般不会相差五六本(除非这本书临时给人插错)。如果我跟一个专业的人比,专业的书我肯定不如,比如说《礼记》,您王锷当然比我知道的多了,但是如果和两个专业、三个专业、四个专业,经史子集加起来,唐宋元明清或者先秦魏晋南北朝,全部贯通起来,我的名次会越来越靠前,因为《汉大》工作使我必须熟悉经史子集和古今的成百上千种的书目。当然这仅仅是书名,最受用的,还是阅读古籍。编纂《汉大》的十七年,那是每天读古籍,有标点的除外,没有标点的也不知有多少,就像“文革”时的天天读,读也要读,不读也要读,因为这是你的工作。这一二十年中阅读古籍的体量以字论少说也有几千万,平心估量至少上亿。而且并非有口无心地读,还要思考它的词义句意,怎样用最确切的词汇短句来解释。这种阅读,你可以为工作而工作,时过境迁,烟消云散;你也可以为功力而用功,日积月累,内功扎实。一生中能有这样二十年的锻炼,也是一万人十万人中的幸运儿。
客观上为了应付《汉大》内容的兼容并包而不断追求新知,主观上却开拓了我的研究视野,也使我兼收并蓄的胸襟更加开阔。尽管80年代我曾醉心于古音学和经学,但对考古、出土文献、敦煌残卷、道教、碑刻等所有学术都怀有积极求知、追寻的好奇心。那时每月的工资只有一二百元,后来三四百吧,但我每年个人订阅的杂志有《中国语文》《方言》《语言研究》《文物》《考古》《考古学报》《中原文物》《华夏考古》《考古与文物》《中国史研究动态》《中国文物报》,当然还订了一张《讽刺与幽默》,我很喜欢,十一二种,每年大概在250到300元左右,买书还不算在内。在1986年之前,我没有踏进过银行一步,以致后来我到银行去心就会紧张。我不进银行,只进书店,所有的爱全部在书店。我订了那么多杂志,就是所有考古、语言、历史、文献等学术动态,我齐头并进,都想知道。我现在与年轻人交谈常会碰到说,这个不是我的专业,我是学训诂的,我是学什么的。而我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要。杨蓉蓉在《榆枋斋学术论集》后记里说到我引述黄振华“西夏文汉籍经史子集都有”错写成“经史子集都要”,虽然我自己看了都笑,但这确实是我当时心情的流露——不管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也无论经典、史籍、子书、诗词骈文、道教、敦煌……我感觉没有不喜欢的。虽然都是编词典所需要,却也是我心中所爱所求的,我没有专业,却什么都是我的专业。
在《汉大》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一味地汲取,根本没有想过我要走什么样的求学之路,在走什么样的学术之路。杨蓉蓉《编后记》曾说:“如果当初盛巽昌先生不打破成文的规矩,不开绿灯,那么虞万里可能走的是另一条求学之路,其知识构架也许会与今天不一样。”我的朋友朱渊青也说,如果我不是从图书馆到《汉大》,而是从高校围墙中走出,就做不出我现在的学术。当时我还沉浸在一种白天时间被工作占满无法思考研究的苦闷中,总觉得我对所有知识的主观包容是坚定不移的,多一点时间不更好,怎么会做不出现在的学术?就是有点不认同他们的说法。人生不能重新演绎,如果的假设无法验证,但现在想来,即使不否认主观包容,也必须有客观的刺激。再加一个“如果”,如果我在大学读书,这样脱缰野马式的狂奔乱跑,说不定给老师当头棒喝、严厉训斥后畏缩不前,亦未可知。不管怎么说,知识结构肯定会与现在不同。后来调到历史所,又调到大学,到过多所大学研究机构演讲、出访、客座,接触学生、老师机会更多,深感专业教育制度下的人才培养,专业可以越来越深,论文可以越做越精细,知识面却越来越窄,文史隔阂的现象也越来越突出。台湾的学生,本科时文字、音韵、训诂都是必修,所以传统语言学的基本素养足够,内地大学课程设计受到限制,这些课程未必完全,甚至基本没有,所以要进入到稍微艰深的先秦文献的阅读理解就有困难。株守专业、文史隔阂的情况,当然是两边都存在。今天有这种学生,明天就有这种老师。长此以往,有点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的样子。而我自己因为《汉大》的需要和尽力扩充自己知识面的主观意图,二三十年以后,幸而稍稍免于这种缺失。我曾经开玩笑地说,如果以大学学分制来计,我自学过的科目,大概是本科或研究所的二倍以上。那天在辞书社庆祝《汉大》出版三十周年纪念会上,我说几十年过去,我对《汉大》那段经历越来越感念。是《汉大》锻炼了我,是它的客观需求契合了我的主观求知欲,并使这种能动性发挥到不能说极致也是非常充分的地步,所以也可以说《汉大》培养了我。回想从事《汉大》工作的十七年,我刻骨铭心的体验是,你对工作投入的精力越多,将来得到的回报也越多,拥有的能力也越强!
王:正因为这样,是极大地开阔了您的视野。
虞:对,极大地开阔了我的眼界。举几个例子:《汉大》引书都要准确标注作者或注者(即使不出作者的书,也要将书证放在与作者时代相应的位置)。道教经典《黄庭经》作者虽然不明,《云笈七签》本的《黄庭内景经》和《外景经》的注者是梁邱子和务成子,但其部分注文和序文等往往舛乱不分,使我们难以准确标注注者。为了这个引书格式问题,我就想把它弄个明白。于是由丁福保《道藏精华录》开始,进入《道藏》的阅读。那是我人大进修回沪后,1983年年末吧,我一直去上图在《道藏》里寻求线索,逢上过年,仅一二天闭馆不能去,其他全部是第一个进去,最后一个出来(过年人很稀少)。前后大概翻阅过六分之一的《道藏》,摘录出近十万字的资料,然后对《黄庭经》押韵进行排比,探索它的年代,引述文献,予以考证,几个月中写出一篇四五万字的长文。不仅将梁、务注的情况彻底弄清楚了,还将《内外景经》作者、王羲之与《黄庭经帖》等问题连带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汉大》引用《黄庭经》的书证极多,而注者错舛使大家很头疼。所以理清这个问题,傅元凯主任很高兴,因为这是与工作相关的。他亲自将文章推荐给《中华文史论丛》,没过两个月,编辑部来函说了很多赞赏的话,但因为《论丛》篇幅有限,只能发两万多字。那时文章一般都是六千到八千,要发到一万多字的已是长文章了,我理解。连着几天,把文章删节缩略,节成两万字左右。想想古籍出版社离编纂处还近,就免去不保险的邮寄形式,自己骑车送了过去。踏进编辑部的门,看到《论丛》的主编坐在那里,我说明了来意,他并没有叫我坐下,而是上下又打量了我好久,那眼神就像当初问考试结果时的郭某某——他是不是在怀疑我不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我当时站着很不自在,只能说“我就是《黄庭经》的作者”,而后无聊地表述一下我怎么遵照编辑部意见修改的,具体记不清了。讲完,他冷冷地说:“那你放着吧。”我终究没能有幸坐下与主编对谈,只能悻悻然地退出回来。一年之后,记住,是一年之后!一封退稿信寄来,说了和前一封信函完全相反的意见,意思是与时贤的观点没大出入。真是天晓得,我的观点正好和社科院王明先生的《黄庭经考》相反。古籍社大人们的怀疑,真的让我很无奈和伤感!伤感只能忍着,无奈之下,又转投中华书局《文史》,四五个月后有回复说愿意刊登,但必须压缩到二万五千字左右,我又一次改写寄回,终于在1987年二十九辑上刊出。文章传到法国,施舟人先生以为作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这是后来他学生告诉我的)。此即后来他叫我去荷兰莱顿汉学院访问的渊源。1990年我去北京白云观晋谒李养正先生,送呈小文,他说你的文章我已看过两三遍,当初就是我审的稿,我跟中华说:“这种文章不发,还发什么文章。”但他也跟我说:“我以为你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李养正先生很好,说中华请他写《黄庭经》的书,他说你们去找虞某人吧。只是我搜集了几十个《黄庭经》版本,几十年过去,至今还没有做出来,愧对李先生,此是后话。我性好寻根究底,每做一事,总想弄个水落石出。
《汉大》引述,凡出现词目的书证尽量要标注时代或作者,裴注《三国志》引书有很多并不写明作者和朝代,于是我将所有裴注翻了几遍,摘录出所有的引书书目,一一考订,最后写成《三国志裴注引书新考》,并做了一个裴注引书目录,标明作者和朝代,让撰稿者检用。记得1989年学林出版社出版了日本吉野裕子的《阴阳五行与日本民族》,里面写桃太郎的故事,牵涉到我国的桃符问题,表述得很不到位。我缘此搜检了不知多少文献,写了一封长达二万多字的信,寄给作者,作者很惊讶地回信说,还不知道这个问题有那么大的学问。这封信就是后来发表的《桃符风俗源流考》,所以里面基本没有什么注释,因为原本是一封信而已。再比如说写《下部赞》的那篇,林悟殊的《下部赞》文章发表在《季羡林教授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书很贵,100元上下两册,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的。同事徐文堪——徐森玉的公子买了,几年后我也咬咬牙买了一部。买了之后很高兴嘛,中午休息就躺在躺椅上看林悟殊的《下部赞》,林以前写过类似文章,这次他从大英图书馆里面对照原卷做了一个新的录文。我一看他录的“预”(从矛)字有问题,这明明是个避讳字,避代宗李豫的嫌讳,他却说读“耎(ruǎn)”,《字汇》收此字是有音无义,其实音也是来路不明的。所以我从一个避讳字切入,结合摩尼教的来龙去脉,写了《敦煌摩尼教下部赞写本年代新探》一文,写好寄给荣新江。新江兄也很慎重,马上转给林悟殊,请他作出判断,林同意刊发,随即刊发在《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上。后来荣新江从德国到荷兰,我那时正在荷兰莱顿。他说,你这文章一出来,瑞典摩尼教中心马上就来索取,因为摩尼教是世界性的,你对写卷年代的推进,很引人关注。
举这几篇文章为例,是要说明它涉及的内容,都是多方面的,绝不是学校里写一篇论文那么单一,而这些大多是《汉大》客观的要求,也是我主观的追求。

《敦煌摩尼教下部赞写本年代新探》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