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大进修

八、人大进修

王:记得您说在北京进修过?

虞:是的,在我审稿得到傅的认可之后,他对我不错了嘛,但是他也不会夸你,怕年轻人翘尾巴吧。认可你的水平功力,无法认可你的学历。1982年,全国已经进入轰轰烈烈编词典的阶段,专业编辑人才奇缺。那时吕叔湘已经成为《汉大》首席顾问,由他提议,北京市语言学会会长胡明扬主持,在人民大学办了一个词典进修班。学员在全国有词典编辑室的出版社里面挑。说是挑,也不过是推荐而已。上海分配到两名,傅原来想叫吴琦幸(现为美国圣塔莫妮卡大学现代语言系中文教授)去,吴已决意去考研究生,不愿去,就叫我去。全国选了18个出版社,20个人。上海是我和辞书社的杨蓉蓉,四川是现在的《中华字海》主编冷玉龙和另一位张企予。四川有《汉语大字典》,上海有《汉语大词典》和《辞海》,所以各是两个人,其他省市全是一个。胡明扬老师请了一批好的老师来授课,他自己和梁式中老师教词典学,曹先擢老师教文字学,许嘉璐老师教训诂学,郭锦桴老师教语音学,音韵是陈复华老师教,就是和何九盈教授合写《古韵通晓》的,张宗序老师教古籍的源流和版本,张是中国书店的,可以拿敦煌卷子给我们看,陈铁民老师教校勘学,朱天俊和陈宏天老师教目录学和文史工具书,这些老师中后来大多都成了名教授。由于有吕老的威望、胡明扬老师的影响,还请了很多当时就很有名的大学者。如王力先生来讲《字典问题杂谈》,刘叶秋先生来讲《词典编辑例话》,杨伯峻先生讲《编辑工作与古籍整理》,陈原先生讲《辞书与社会生活》,吴小如先生讲《诗词欣赏》,阴法鲁先生讲《旅美见闻》,张立文先生讲《周易与中国哲学》,徐世荣先生讲《当前的审音工作》,薄树人先生讲《中国古代的天文历法》,等等。其中像张立文、薄树人等老师,都是我作为班上的跑腿奉命去请的(我是班上最小的,27岁,最大的奚正新,大我19岁,和许嘉璐老师同龄)。薄是上海人,同乡,我对天文学又是好龙的叶公,所以路上谈得很多。可惜薄先生英年早逝,我很怀念,近年还把他的著作买来,作为纪念。这些大师与大家,与我只是一面之雅,一课之缘,但确实有忘不了的印象。刘叶秋和吴小如先生演讲,讲着讲着,会讲到京剧,他俩都是票友;杨伯峻先生讲编辑,其实是讲他的《论》《孟》和《左传注》,他说他注《论》《孟》都是先背原文,印象很深。像王先生,他来讲的消息一发布,课堂先坐满了人。该听的我却只能坐在教室的门后,平行地对着他。他讲话有方音,我听力有问题,所以一堂课下来,不知他讲什么,因为看过他《了一小字典》之类的文章,知道大概就在讲这些内容。十七八年之后,参加他的百年诞辰会,听他的学生回忆老师的教学和轶事,感受更深。恰巧那次由许嘉璐老师给我颁王力奖,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我别有一番感触。

王:您提到许嘉璐先生,都很尊敬,为什么?

与许嘉璐先生合影

虞:讲到许嘉璐老师,我至今感激在心。他讲授训诂学,一口标准的男中音,很感染人。课余好几次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酒,他说他回家吃完饭可以不收拾碗筷,全由子女做,所以酒后重复他的名言:“早婚万岁。”今年他已寿满八秩了,我祝他长寿健康。他知道我读书勤奋,也知道因为我母亲不让我离开上海而没去考大学,有一次慎重其事地说,他那里以陆宗达先生的名义在招研究生,让我去考,给我三个条件:“第一,我不叫你抄一张卡片。”你们知道吗,刚开始时的研究生,不少是给老师抄卡片整理著作的。“第二,我不给你定任何一个题目,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因为他觉得我完全可以自己寻找题目。“第三,尽量给你回上海,如果北师大没有名额,我到北大、清华去借名额也让你回上海。但是就像盲肠炎开刀,也要你家属签字。”意思是盲肠炎绝对开不死人,但家属要签字。上海一般肯定能回,但万一回不来留在北京了怎么办呢?不能保证,所以要我慎重考虑。我和老同学蒋金德反复商量(他现已80岁了,就是浙江古籍出版社《马一浮集》的责任编辑。因为他最知道我家的情况),最后还是很不好意思地谢绝了许老师的好意。因为我离开上海到北京前,母亲黯然不悦,刚从农场回来没几年,又要出远门。我对她说过:“这次离开一年,以后就再也不离开了。”万一回不来,她肯定会很伤心的。就这么一蹉跎,竟以布衣终身,并招致无数的白眼、冷嘲、揶揄和打压,酸甜苦辣,都夹在翻过去的记忆里。到2000年,他叫我参加《孙诒让全集》点校,在玉海楼参观时,他说:“万里啊,你当初听我的话,到北师大来读研究生,你现在在任何一个大学,不会因文凭而受轻视。”他这话是有所指的,我没学历,评职称困难,中级职称还是杨蓉蓉去北京请他和周祖谟先生写的推荐。历经了二十年的世事,我深有感悟和感触,这是练达世事的话,完全是对的。如果我1983年考了研究生或者硕士、博士以后,那么我不管留在哪个学校,至少不会遭受那么多的欺压吧。但实在也不能怪我,在一个缺乏文化根脉的家庭中长大,当时我只想着母亲,根本意识不到世路比山川还要险峻啊。

周祖谟先生复函

王:那时是最早的硕博士。

虞:对呀对呀,他2000年就在玉海楼上面跟我说的。许嘉璐老师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从教五十周年庆祝,与会的都是他学生,我也被幸邀。所以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心里一直把他认作自己的老师的,这不仅他教过我训诂学,1985年在金坛段玉裁纪念会上揄扬我的《段玉裁〈诗经小学〉研究》,我当时还只是没出茅庐的小年轻,其他场合也多次鼓励表彰,就好像段玉裁、阮元对臧庸的鼓励表彰一样,我想臧庸应该会有我这样的心情吧(不说我有臧庸的心情,哈)。还有一事可记,应该是1996年的事吧,陈新雄教授在台湾主持训诂学会,那年在中山大学召开年会,邀我参会,通知发到编纂处,人事处怎么也不同意我去。后来中大孔仲温把机票也寄到了,还是无法成行,无奈只得将机票寄回,让人家退票损失。那次会议大陆去的人很多,有许威汉、蒋绍愚、王宁、张振林、吴振武等老师,许嘉璐老师也去了,所以知道我没成行。隔年在大陆训诂会上,会长李建国转达许老师的话说,“如果万里再碰到这种情况,叫他来找我”。我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小事,去搅扰他已经很忙的日程,但心里感到切实的温暖。

再说到周祖谟先生。他是《汉大》的顾问,与我的同学、四川《汉语大字典》负责审音的张企予很熟。一到北京,企予就拉我去先生家拜识。后来周先生在北大开设《六书音均表》的课,我们都去听。来时去接他,上完课有时送他,有时他自己骑自行车回去(他骑车是死上车,左脚一蹬,龙头三晃,我们都为他捏一把汗呢。那时他已年近七十)。这堂课有一事我印象深刻,周先生的课,曹先擢老师基本每次都来,梅祖麟先生来过一次。曹老师多是第一个到教室,有一次我们接周先生到教室,一推门,只见曹老师在黑板上习写篆体字。曹是既尊敬前辈,不能比老师晚到,又不想浪费时间,这对我教育很大。与周先生熟了,也经常去他家,与他闲聊,给他整理书籍。师母曾经去买鸡回来烧,那时吃鸡可真不容易哦。他说他的书有一部分是余嘉锡先生留下的。并说到余先生对文献极熟,桌上简洁干净,凡撰作文字所需书籍,起身拿书,用完后立即插回书架。那时他在整理余先生的《古书通例》,就是后来上海古籍出的。也在做《尔雅校笺》,我们还一起去图书馆借《古逸丛书》本《尔雅》。之后好多次音韵学年会上,我因他是名人,一来就有很多人拥簇着,不敢打扰而不去见他。他总是会记起我,让人来叫我去说几句。记得1994年8月在南开大学召开第八次年会,他又叫人把我找去,在贵宾室,跟我说士琦大哥(先生大公子)的事,并拉着我的手,希望我能有所帮助。大夏天的,我感觉他的手冰冷,神情也凄凉,北京上海相距遥远,我能帮什么忙呢?心里很不是滋味。没过半年,他就逝世了。几年后,听说周士琦致函汉语大词典出版社,问是否可出版《周祖谟全集》,当时的总编来征询我的意见,我当然竭力怂恿,说周先生既是我们的顾问,又是著名语言学家、文献学家,完全应该出版。可惜我人微而言轻,这位总编气局小而水平差,最后还是没有接受,我暗地里有一种对不起先生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士琦兄是否因为当时我在《汉大》可以起作用,而来问询,我没去证实,既然没有成功,问了也是枉然。时至今日,仍然不见有周先生的全集,我觉得这是出版界学术视野的缺失。

王:进修期间,还有哪些值得回忆的事情?

虞:再记述一下陈复华老师。他是武汉大学刘赜刘博平先生的研究生。眼睛高度近视,晚年患青光眼,无法写作。他上课不见精彩,当然音韵学要讲得眉飞色舞也不容易,何况他眼睛近视,色也舞不起来。他就是拿着自己的讲稿,贴着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就这么一字一句慢慢地念,语调也没多大的起伏。他当时讲课的内容,我大都已学过,但我不可能不去上课,所以就听写一遍,既练习记录,也温习一遍知识。不像现在的学生,知道了一点就绝不会再听你的。课余我把自己写的《歌支》一文给他审阅。他看了后当然刮目相待。他给提的意见就是,你用什么比例数来确定合韵数。就是占多少比例数以上可以另立一部,多少比例数以下仍作为合韵。我文章中好像谈到五分之二吧,我忘了。其实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无法解决,它牵涉到的太多了,清代以来的古音学家划分韵部都没有统一的标准。我们谈到陆志韦,他说《古音说略》他看了五遍,又说他听陆先生讲课,陆自己说:“我上课是鬼画符。”意思是大家也难听懂。陆的书我可不止看五遍哦。进修结束之后,我去北京,探望过陈老师好多次(有时与杨蓉蓉同去),我们去他很高兴。跟师母说,我的上海两个学生最好。他的《汉语音韵学基础》(讲课稿)、《古音通晓》出版,都题签送我们,题签上写“同志”,这是他们这一辈在特殊年代的特殊称呼,邵荣芬先生、唐作藩先生、杨耐思先生赐赠我的书都写“同志”。他原来住在中关村,挨着周先生,中关村拆了后,我去北京几次想找都无法寻找,前两年去辛德勇兄家里观宝看书,出来请他帮着指认,他说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旧房子了,我也不知道陈老师后来搬到哪去了。

在人大进修时,还有一件值得记述的趣事,那就是下过最后一盘盲棋。“文革”开始,大家因为“读书无用论”而闲在家里,我就爱上了象棋,整天泡在这上面。大概是1968年前后吧,胡荣华、杨官磷在上海人民大道旁边的体育场举行友谊赛,我们用现在的话来说也算粉丝吧,都去观战。知道了一九进退以后,也学着下盲棋,后来学书法刻印章,兴趣转移也就不再玩棋了。在北京,与同学说起,西北和东北的同学都不相信说不看棋子可以对弈。那时我每天除了上课外都泡在图书馆看书,同学几次拦住要我下棋,都让我躲了。一次几个人拦着我不让去图书馆,把我关在山东齐鲁书社同学的帐子里,于志强与我对弈,旁边有甘肃杨马胜、辽宁刘顺德、四川冷玉龙、浙江蒋金德帮他助阵,只听他们在说这样那样。一个多小时后,我说他输定了,要钻出帐子,他们都哄我说没输没输,我说不要说了,没有救的。这是我最后一盘盲棋,之后几十年不沾棋盘的边,现在与任何人对弈我都会输的,因为我对象棋已经完全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