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忠废帝似前朝
罗振玉的忠君思想表现在很多方面,首先表现在他怀念先帝、感念君恩上。
1919年,罗振玉携家眷从日本归国,本打算在其先帝清德宗山陵所在的地方买房居住,因为涞水、易县紧靠先帝陵墓,又距离洹洛一带比较近,便于寻访古迹。后来因为老朋友赵世骏劝他居住在都门,那里的房子很便宜,几千银元就可以买一套,考虑到资金的问题罗振玉就有了去都门的想法。后来天津的金钺听说他要回来,就把他在英租界集贤村的三十多间房屋借给罗振玉,罗振玉就不再找房子了。从找房子的原计划来看,罗振玉很怀念以前的皇帝,感念他的恩德,也想百年之后与他相伴。这是他忠君的表现。
罗振玉忠君还表现在他不为中华民国政府做事的方面。蔡元培与罗振玉是老朋友,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想请罗振玉到北京大学教授考古学,并且询问如何研究考古学,当时罗振玉不想向民国政府屈膝,所以坚决拒绝了。但是对于如何治学还是颇有心得的,写了《古器物学研究议》一文答复蔡元培。
罗振玉的忠君不但表现在缅怀旧君、不事新朝方面,更表现在为新君尽忠的事情上。
罗振玉感受圣恩是在1923年,这一年1月溥仪大婚,所以前朝遗老们都把握这个机会请求觐见贺喜,当时,如果按照前朝的制度,罗振玉是个五品官,没有面见皇上的资格,但是升允有资格,升允面奏溥仪介绍了罗振玉,所以罗振玉才受到了溥仪的召见。当时溥仪不但召见了他,还告诉他以后遇到事情可以随时上奏,并赏了他一块刻有“贞心古松”四字的匾额以及一个“福”字。从这几个字看来,溥仪认为罗振玉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前朝遗老,值得信任。而罗振玉更是对溥仪万分感激,还把溥仪的照片悬挂在堂上。他总是对知心朋友夸赞溥仪有天纵之才、圣明贤德,将来一定是一个使中国重新振兴的好皇帝。罗振玉把中国的未来和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溥仪身上,于是参加了以后的“复辟” 活动。
清朝皇帝退位后,《民国优待条件》规定,允许溥仪和太妃等人住在皇宫,溥仪仍然在皇宫内做皇帝。后来宫里发生了火警,罗振玉就上书《陈三事》:一是“体恤宫内侍从”,二是“转移宫中宝物”,当时罗振玉听社会上有人说,宫中的宝物是我国历代流传下来的,皇室不能据为己有,就以为民国内阁成员和议员们对宝贝蓄意已久,所以提醒溥仪要防止宝物流失,并建议在东交民巷的使馆内建设皇室博物馆、图书馆用以藏宝。罗振玉在《集蓼编》中说:
我的想法是不如由皇室自己建一所图书馆和博物馆,但考虑到首都多年有战争,即使设立也难免被烧毁。不如把馆舍建在使馆中。想到《庚子条约》的规定:中国人不能在使馆内居住,外国人可能把此事当做笑柄。但我又想到:两国使馆有文化的不同,也许外国人不会关注。于是我把这个想法跟德国朋友卫礼贤商量,卫礼贤当时是德国使馆的顾问,听了以后很高兴地同意了。于是他与德国大使商量,德国大使与荷兰大使关系很好,所以他又与荷兰大使商议,大家都非常赞同这么做。他们告诉我说:奥地利国从大战以后没有派遣大使来,以后也不会再派遣了,该国的使馆场地很大,现在由荷兰使馆代为管理,正空闲,如果皇室打算这么做,那么就由荷兰大使给奥地利方面发电报商量,把他们的使馆作为两馆的筹备处,奥地利一定会同意的。至于以后建造两个馆舍,德国大使愿意把他们在北京的操场捐给咱们作为馆地。皇室如果没有建筑费和维护费,就应该通过使团(由一国派驻在另一国的外交或军事代表团)在各国招募资金,也不难办到。他们叮嘱我把他们的想法转达给皇室。我听了很高兴,于是把实情写成一封密函,请皇帝的师傅陈宝琛和内务府大臣代为转达,但是很久都没有回音。相国升允听了,又一次以我的信函所说向皇室说明,也没有效果。当时却传出谣言说我想与世俗之辈借此机会阴谋盗窃宝物。我知道阻力很大,于是辞谢了卫礼贤,卫礼贤也为此事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我的谋略没有被采纳,到了1924年10月(23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把溥仪驱逐出宫),这样300年的宝藏就荡然无存了,没有再流传下来![1]
罗振玉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存国家文物而奔走,罗继祖说:“祖父传古心切,曾把《毛公鼎》和吴县潘氏所藏《小盂鼎》拓本影印过。”[2]可见罗振玉还有保存古代器物字画的想法。三是“勿受邪说影响”,就是不可采纳郑孝胥和金梁的主张:让溥仪自己削去皇帝称号就可以转危为安;贿赂民国政府的议员就可以得到维持日常生活的经费。罗振玉在1924年专门秘密上奏了《大臣举止失常恐误大局疏》,就是专门为了纠正郑孝胥的主张而写。
罗振玉多次为皇帝分忧,都是在没有拿皇室一分钱的情况下自愿做的,罗继祖说:
祖父因为进宫较晚,不久即值冯军“逼宫”,连“俸”都没有请,也就是说没拿过溥仪的一文钱,而历年为溥仪奔走谋“复辟”暗中却倒贴过不少钱,这个,溥仪当然不会体察到。但由于《我的前半生》这本书的流行,社会上一些人反而深信溥仪的谰言,认为祖父盗窃过宫中的宝物,又和所谓骗取邱性东家书画一事相联系,因此,使我追忆1966年“文革”刚开始时,吉林大学历史系的监督小组把我叫去,当着许多教师的面,正颜厉色地对我说,你家的文物都是偷故宫的,我乍听很惊愕,不知他们怎么会突然要给溥仪算无中生有的老账来?现在知道,他们的“学问”正是从溥仪的书里得到的。[3]
1924年9月2日,罗振玉开始奉溥仪之命在南书房值班,6日又去当面谢恩,溥仪召见了他,问了一些问题,并赏赐他在宫中进餐,还让他帮助鉴定宁寿宫所藏器物的真伪。9日又让罗振玉与袁励准、王国维一起鉴定养心殿陈设的器物。这是对罗振玉的莫大信任和赏识,对于到宫中值班的事,罗振玉想弄清楚是谁帮忙推荐的,问升允,升允说不是他;问陈宝琛,陈宝琛也没有表示什么;问朱益藩,朱益藩更是不知道。所以罗振玉想:不是这些人的举荐,那么就是皇上溥仪的心意了,所以对溥仪更加感恩戴德。
罗振玉在北京不到一个月,就遇到冯玉祥政变的事,当政变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冯玉祥的军队突然在景山加上炮,炮口正对着宫门。罗振玉看到后,觉得形式有变化,于是赶快与同僚到内务府商量对策,当时绍英说:“冯军入城,与我们没关系,你没见已经囚禁曹锟了吗?你们啊,刚刚进宫做事,不知道宫中的情况,我们几年来经历的变故多了,都能以静制动而没有事,万一出现骚动,拿土袋子把神武门堵住就没事。”于是就命令宫内侍从准备土袋子。
罗振玉知道无法与这些人谋划大事,所以想去天津找人商量对策,没想到刚到天津,就接到日本使馆的电话,说冯玉祥的军队已经进入宫中,逼迫皇室修改《优待条件》,并且限皇室人员3天之内搬出皇宫。罗振玉听后十分着急,就去日本驻军司令部,请司令官引荐段祺瑞,让他出面制止暴动。段祺瑞不见他,而是让丁士源代替自己见罗振玉,而丁士源与罗振玉认识,所以事情谈得很顺利,段祺瑞答应罗振玉发电报给冯玉祥的军队,让他们保护好皇上。回到北京后,罗振玉面见溥仪,陈说让段祺瑞帮忙保护的事,溥仪大为感激,所以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说:“罗振玉在我心里得到了与郑孝胥相等的地位。”这是多年来罗振玉为皇上尽忠的结果。
罗振玉后来出任由国民政府和清室组成的善后委员会的委员,也是处处为溥仪着想。溥仪从北府迁移至日本使馆的第二天,罗振玉向溥仪进献应对冯玉祥逼宫的对策,说:“国民军以暴力逼皇室修改《优待条件》,当时皇室处于危险的境地而被迫屈从,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如果再不说,就是默认了。我们应该向各国宣布当天是受他们暴力逼迫和威胁,才由冯军单方面擅自篡改《优待条件》的,并且我预先草拟了一份谕旨放在袖子里。”溥仪问他这事具体怎么说,他回答说:“只说他们暴力逼迫,单方面擅自修改条约,在法律上不能生效,不承认就可以了。”于是把袖子里的谕旨呈上,溥仪看后说可以这么办。这样这份谕旨先由内务府传达给了段祺瑞,不久又给各国大使写信告知了实情。
溥仪从北府到日本使馆也是罗振玉与陈宝琛策划的,事先二人已经跟溥仪商量好了。罗振玉等人知道皇帝住在北府,天天被重兵包围,还是有危险,于是请段祺瑞帮忙让他们撤兵,兵撤走后的第一天罗振玉就与陈宝琛商量对策,见了皇太妃,第二天又跟陈宝琛商量后决定:赶快转移驻地。罗振玉就和柯劭忞找日本大使芳泽商量借他们使馆的事,芳泽说:“使馆派人去接溥仪多有不便,如果你们能保卫皇上前来,我们一定竭诚保卫。”于是由陈宝琛借庄士敦的汽车去北府接了溥仪,先到德国医院短暂休息一下,再到日本使馆。那天也怪,溥仪出北府的时候,风吹尘飞、天色阴暗,路上根本看不清人,所以一路军警都没有发现,这样才能顺利逃出。到使馆后,芳泽就通电各国政府并给各国大使馆打电话通报此事。大使的夫人还亲自打扫使馆的房间,并让书记官池部常川照料。[4]逃到日本使馆一事,也显示了罗振玉的办事能力出众。
溥仪在日本使馆住了一个多月,身边有亲信分班侍奉,溥仪与亲信商议移驾别处,但是亲信都说不可行。于是又与日本大使芳泽商量,芳泽因为此事影响国家交往,所以回复说:这个事是大事,容他好好思考。最后,溥仪派柯劭忞学士与池部常川一起去找段祺瑞商量,段祺瑞说:“皇上想把住处迁移到别的地方,臣不敢违抗,但是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也需要严密保护才行,不能随便换地方啊。”罗振玉认为可能段祺瑞内心不想让皇上迁移住处,所以才用这话敷衍了事。于是移驾的事更难了。
1926年3月,溥仪离开北京的前两天,柯劭忞找罗振玉密谈,告诉他:“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你的坏话,说你跟国民党关系很好,恐怕对皇上的安危不利,所以让皇上罢免并远离你,你现在应该好好为自己的退路考虑了。”罗振玉听后很吃惊,但是也不能淡然置之。当时,天津家里人生病了,于是向溥仪请假一两天,想借此暗中观察溥仪的意愿。溥仪答复说:“爱卿这次请假大概是找借口隐退离开吧?朕知道爱卿对我忠心耿耿,一定不忍心这么做。”罗振玉于是把听到的告诉了溥仪,并说:“既然有人毁谤我,那么我应该避开这个嫌疑啊。”溥仪笑着说:“诽谤人也不像这样的,朕怎么能相信呢?一两天内有要事跟爱卿商量,爱卿一定不能回去。”所以罗振玉不敢再说此事。
1926年3月14日,溥仪秘密独自召见罗振玉,商量离开日本使馆而去日本的事,并让他跟随。因为日本大使认为自己来做会对邦交有影响,所以罗振玉想自己主动离开北京,不再与大使商量。罗振玉说:“现在国民军方面只注意宫中宝物,并且天天照顾孙中山的病,虽然在报纸上肆意谩骂,但是这都是虚张声势的威胁,实际上防备很松懈。我有得意门生在银行工作,能够得到国民军的消息,凡是北京和天津的驻军变化都让他秘密向我报告。现在知道国民军方面正在换防,只在丰台和廊坊有少量的奉军驻守,现在离开北京正是好时机。但是离开北京后,就需要日本人负责保卫了,这就一定要日本大使同意才行。所以请皇上找池部常川来商议,请他帮忙。”溥仪同意了。商量好了以后,罗振玉问:“这事要不要秘密告诉您身边的重臣呢?”溥仪说:“怎么可以告诉他们呢?”罗振玉又问:“要告诉皇后吗?”溥仪说:“不能告诉她。”罗振玉说:“此事确实应该保密,但是臣这么做了以后,左丘明在《左传》中所说的‘六逆’[5],臣已经做了其中5个了,今后如果再有人诽谤我,我就难免罪责了。”溥仪说:“你要努力承担艰巨的任务,不用担心别人的嫉妒和怨恨。”罗振玉说:“臣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罗振玉就请池部常川来,池部常川听后也很赞同,也说一定要让芳泽同意才行。但是如果不能解除邦交困难,就不能同意。罗振玉知道一定会有这种情况,所以就说:“只要用掌权的人的话告诉大使,说:皇上自己要离开北京,事情已经秘密告诉段祺瑞,段祺瑞已经默认这么做了,也请大使默认。这样,大使也许不会为难我们。”池部常川同意了,就由他与芳泽商量,芳泽也同意了。于是,在晚上8点,由池部常川保卫溥仪从前门出去并上车,罗振玉和儿子罗福葆跟随在后,到晚上10点时已经安全到达天津车站,日本总领事秘密地在车站迎接,随后在大和旅馆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池部常川夫妇也陪侍皇后到达天津,这样就住进前湖北提督张彪的别墅里。[6]
溥仪到天津后,罗振玉虽然成了一个徒有虚名的顾问,但是他总是担心溥仪的安全,建议去旅顺、日本。所以对于溥仪出洋游历的事积极赞助,当时罗振玉是这么想的:“溥仪已经脱离虎口,在日本使馆可以容身,那么在日本国内也不会受到冷遇。那个《优待条件》在以前都是经过国际承认的,现在摄政内阁突然擅自修改,那么国际法律是不允许的,这样去国外呼吁优待,那么国际上应该会有国家帮助溥仪重新得到优待。”他这个书生的建议最终被皇帝身边的红人陈宝琛、郑孝胥、胡嗣瑗的谗言取消了。谗言还把罗振玉列为“联日出洋”派的首脑,这样溥仪就怀疑他另有所图,不是拿溥仪做政治买卖,就与日本古董商人合伙骗取他的书画和古玩。于是溥仪疏远了他,但是罗振玉仍然颂扬溥仪的恩待,认为自己被疏远的原因是陈宝琛、郑孝胥、胡嗣瑗把溥仪蒙蔽了。
罗振玉的忠君行为,在现在看来,有人可能认为是愚忠,是不懂政治的表现,是逆历史潮流的行为。但是,我们不能以今律古,毕竟罗振玉所处的时代不是现在。我们应该客观地看待他的忠君行为。
【注释】
[1]译文参考罗振玉著、文明国编:《罗振玉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1—52页。
[2]罗继祖:《我的祖父罗振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
[3]参考罗继祖:《我的祖父罗振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页。
[4]参考罗继祖:《我的祖父罗振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133页。
[5]六逆是指六种违背道义的行为。见《左传·隐公三年》:“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意思是说:卑贱的谋害高贵的、年幼的欺凌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并取代他)、新人离间旧人、权势小的欺压权势大的、邪淫破坏道义,这是六种违背道义的行为。
[6]参考罗振玉著、文明国编:《罗振玉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6—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