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的分封布局与洛邑经营所显示的东西对峙态势
西周时期周公制礼作乐,成为中国古典文明全面兴盛的标志性事件,后人习惯于将这种文化气象与文明的核心內涵及相关表现形式,槪括地称之为“礼乐文明”。
西周礼乐文明体现到制度建设的层面,就是四个基本制度像四根柱子一样,支撑起了西周礼乐文明这座辉煌的大厦。具体而言,这就是经济上生产经营模式的井田制,社会管理模式上区別并规范征服族与被征服族各自权利与义务的“国野制”,处理和协调统治集团內部各种关系与权力分配的宗法制,整个国家机器从事治理天下的基本模式“分封制”。
所谓分封,就是周天子根据与自己关系的亲疏远近,对自己的子弟、亲戚、功臣和古代王族后裔,授予一定范围的土地和人民,进行武装殖民,建立统治据点,以拱卫周王室,即所谓“封建亲戚,以蕃屏周”。这种统治据点,就是“封国”,众多的封国就是“诸侯”。
诸侯受封时,要举行隆重的册封仪式,由周天子委派的朝廷专门机构的官员,代表周天子向受封者颁布“册命”,其主要內容就是“授民授疆土”,同时授予受封者官属、奴隶、车旗、命服、仪仗等象征诸侯等级的标志物。受封的诸侯,则要对周天子承担镇守疆土、出兵勤王、交纳贡赋、朝聘述职、参与祭祀等义务。
西周的大分封,先后有两次。第一次发生在武王伐纣灭商之后,“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第二次大分封,是在周公旦东征平定武庚、管蔡之乱以后,这次也许更为重要。康王之后,周王室仍陆续有所分封,但规模和数量皆不能与周初相比了。
周初大分封的对象,主要有四个大类。一是周王室的同姓贵族。这一类封国为数最多,其中又集中于文王、武王及周公的后裔,《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邗、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二是异姓的功臣谋士,如封姜尚于营丘,国号齐。三是殷商之后,先是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于殷,后又册封微子启于商丘,国号宋,爵为上公。四是前代帝王之后,如封神农之后于焦,封黃帝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大禹之后于杞。这四类中,第一类与第二类乃是主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天然的“兄弟之国”(第一类),便是通过缔结婚姻的方式,形成的所谓“甥舅之国”(第二类),自然可以起到“股肱周室”的作用。
分封的目的是“夹辅王室”,“以蕃屏周”,这一点属于常识。而我们感兴趣的,乃是相关分封內容中所蕴含的武王、周公等人的机心深沉,他们通过分封所要实现的战略考量与战略目标。稍加留意,我们就能发现,他们是在下一盘大棋,而整个棋盘上他们的每个棋子,每个谋势,都将以西制东,不让东部势力再度崛起为唯一原则。
这一点,只要看一下周初政权中核心人物的封国地点也就可以理解了。众所周知,西周开国以及随后在周初政治生活中扮演主要角色的,也就是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以及康叔等人。为了应对东部势力的抵制与反抗,他们受封的地点,无一不在东方区域,在原先殷商王朝与其同盟者的根据地,就近加以监督与控制,从而紧紧扣住了东部势力的命脉,使得殷商及其同盟者无法兴风作浪,破坏天下安宁稳定之大局。
鲁国,为周公的封国,建于东夷大国奄的故地之上,可见它立国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在镇抚东方的战略部署中发挥核心作用。由于周公本人在朝廷摄政,遂由其“长子伯禽代就封于鲁”。不过,伯禽就封后,所有的做法,包括治国理念的确立、治国方法的推行,皆遵循了周公的敎导,可谓是亦步亦趋,中规中矩。这中间,防范和打击东夷残余势力,也是伯禽及其继承者致力于践行的职責之所在。为此,伯禽等人积极主动地反击徐戎与淮夷的侵扰,并将敌人赶到淮河下游地区,从而使命必达,圆满实现了“大启尔宇,为周室辅”(《诗经·鲁颂·闷宫》)的战略目标。这正是周室分封的初衷。显而易见,周公受封鲁国,占有商奄故地,目的与客覌效果,都带有一定的东西大对峙的色彩。
召公,是武王宾天后周室新政治格局中的第二号大臣,即便是周公,要办成大事,也无法独断专行,而必须首先获得召公的首肯与支持,东征之举已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他和周公旦、太公望同为武王灭商的功臣,成王时又是协助周公平定三监之乱的副手,因此,他的分封,按理来说,应该是封于交通发达,土地肥沃,经济繁荣,人口稠密的中原核心地带或王畿周围,可事实上,却是被赐封在遥远而苦寒的燕地,金文载:“召公建匽”(《集成》2556)。东征结束后,召公返回宗周佐助成王,“以元子就封”(《史记·燕召公世家》)。此说在克盉等铭文中得到证实,它们明确记载,燕国的受封人为召公奭(“王曰太保”),而就封者是其子克(“令克侯于匽[燕]”)。功高德劭的召公之所以被册封在东北一隅,很显然,同样是出于压制东部势力的考量,它南有邶国,东有孤竹国,北有蓟,越燕山而东可与肃慎发生瓜葛,军事和政治地位十分重要,孤竹等方国,与殷商关系较近,也属于东部势力集团中的一分子,如果放松警惕,它们一旦与东夷及殷商残余势力联合在一起,那么就势必会对周室的统治造成相当大的威胁,所以有必要将重臣分封在这里,以点带面,控制局势,维系安全。
太公望姜尚,是最重要的异姓功臣,在武王伐纣灭商和周公东征时,功勋卓著,“师尚父谋居多”,“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史记·齐太公世家》)。后世的人们多认同司马迁的看法,如《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上中就有这样的见解:“周之始兴,则太公实缮其法:始于岐都,以建井亩,戎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以立军制,六步七步,六伐七伐,以敎战法。陈师牧野,太公以百夫致师,以成武功,以四万五千人胜纣七十万众。周司马法,本太公者也。”缘此,太公在成王时被赐封于齐,并被授予“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的征伐大权和辅弼王朝的使命,其征伐范围“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豫鄂交界的穆陵关),北至于无棣(河北卢龙)”(《左传·僖公四年》)。周室的战略意图很明显,有这样的重臣坐镇齐地,镇抚薄姑、莱人,南可得鲁国之策应,北可恃强燕之奥援,何惧东方集团的势力寻衅滋事,万一变生腋下,事起仓促,也无须惊慌失措,因为有齐、鲁、燕携手应对,谅对手也难成气候,纯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所以,太公望受封于齐,亦是从东西势力之间对峙的大局运筹帷幄的产物,要眞正起到“夹辅周室”的作用,发挥一种类似于定海神针的功效。
除了上述周公、召公、太公三大巨头,周室的其他重要人物,大多也被分封到东方一带,共同致力于防范和镇压东部势力的反扑。如,武王少弟康叔,在平三监之乱中立有大功,故受封于殷墟,建立卫国,都朝歌(今河南淇县),镇守殷王畿故地,治理殷遗民七族。康叔兢兢业业,不辱使命,统领封在豫北和冀南的邢、凡、胙、祭、原、雍等姬姓诸侯和其他异姓诸侯,确保了周室东土的安全,圆满实现了周公要他成为“孟侯(侯伯之长)”(《尚书·康诰》)的期许。又如,蔡国本为武王之弟蔡叔叔度的封地,都于蔡(河南上蔡),蔡叔因参与叛乱而被囚禁,其国一度被废,但其子胡与乃父行事完全不同,能“率德驯善”,故不久就被复封于蔡(《史记·管蔡世家》)。蔡国的战略地位相当重要,它立国于淮河支流汝河之东,是淮河中上游诸姬中的大国,对于防范东部势力,控制那一带的局势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由此可见,周初大分封过程中的具体布局,都是根据东西势力双方角逐较量这个根本问題而展开的,这是认识周初政局演变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同样的性质,周公经营成周(洛邑)的作为之动机与相关做法,也应该置放在东西势力竞逐无已、纷争不休这个历史演进之主旋律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
周公东征,历尽千辛万苦,虽说最终凯旋奏捷,胜利回师,但是,事件本身也让周公等人从伐纣灭商的胜利陶醉中淸醒了过来,对“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道理有了切身的感受,知道了“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孙子兵法·火攻篇》)的历史昭示。他们明白,以“小邦周”来消化“大邑商”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更何况殷商作为东部势力的代表者,还拥有广大东夷集团的支持,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中间原因很多,但是从战略地理来考究,宗周的位置过于偏于西方,这对军事防御体系的完善而言,是个很严重的缺陷,所谓“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一旦东部势力卷土重来,宗周做出反应就比较迟钝,容易错失战机,不便及时制止动乱,控制形势。当务之急,就是要做好东西势力长期胶着于博弈状态的思想准备,果断地调整周室的军事部署,将战略前沿基地加以东移,将军事防御建立在东西部势力博弈的第一线。
要达到这个目标,有几点是必须考虑到,并事先做出安排的。一是权力结构要有所调整,职責划分要合理区隔和明确。周公固然强悍能干,但也不能将所有政务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这时候需要有人替他卸掉一些事务,減轻他的負担。所幸的是,召公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替周公減压,两人开始分工合作,分別承担起治理王朝东、西部两地的重任,东部问題更多,难度更高,自然由一号周公来处置,“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而东,周公主之”(《史记·燕召公世家》)。有召公鼎力相助,周公便能够集中精力来应付东方的事务,而不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二是掌控东方局势的战略中心点,需要有地理上的形胜之利,处于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主动地位。于是乎,洛邑很自然就成了这个军事战略前进基地的首选地点。洛邑地理位置优越,处于东西交通的要冲,地势亦易守难攻,它东有成皋之固,西有崤函之险,“背河向雒,其固亦足恃”(《汉书·张良传》),且有经济方面的优势和便利,“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周本纪》)。
由于淸晰地意识到镇抚东方的迫切需求,又看到了成周的特殊地理优势,周公辅政后,便以其为政治与军事重心来治理东方,东征平定三监之乱后,周公和召公通力合作,全面规划与营建成周,不惜为此投入大量人力、财力、物力,仅短短一年,成周便粗具规模,最后终于成为一座牢固的城池。至此,西周朝廷终于分別建立起以丰镐和成周为中心的战略防御体系,两大中心东西相望,互为表里,而这种战略布局,归根结底,也是东西势力角逐竞雄的现实形势与战略逻辑条件下的自然结果。从相关史料记载来看,成周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这表现为:一是周室军事力量的大部分部署在成周,宗周为六师兵力,称“西六师”,而成周拥有八师兵力,号称“成周八师”(也称“殷八师”,有学者认为,殷八师与成周八师是两支部队,那么成周拥有十六师兵力,更是占据绝对优势)。二是周室的重大军事行动往往从成周出发,周王越来越习惯于在此处理朝政,接见诸侯,颁布政令[11]。三是同时成为手工制作与生产基地,大面积铸铜遗址的发现,或标有“新邑”“成周”铭文铜器的出土[12],显示出成周在当时已是手工业发达、经济逐渐繁荣的大都会,是西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向东拓展与交流的大本营,功能上已渐渐超越丰镐的宗周了,而这种情况的发生,毫无疑问,是东西势力博弈下的产物。为了全方位压倒东部势力,依托成周一是为了战略上就近掌控,在力量上碾压对手;二是为了展示新生王朝对殷商王朝的全方位超越,在精神上击溃对手。